文 | 英沙

一、严冬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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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冬。

夜，漆黑的夜，漫天的黑幕严丝合缝，任何可见光都无法漏出，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古城开封死气沉沉地淹没在黑夜的浑浊里。

夜灯如豆。小小的中式四合院内，一个身穿和服的日本男人踏着一双木屐，登上了一道石阶，打开了两扇虚掩的门，室内，两个日本女孩正在厅堂里烧茶水，镔铁的水壶之下，炉火泛出来的红色映着她们年轻漂亮的脸，同样，也映出了刚刚进来的那个日本男人的面貌。他蓄着一头精干的短发，脸形短而圆，八字眉，三角眼，鼻唇处留有一撮黑火药似的仁丹胡子。

这个人是日本驻华北方面军副总司令长官河野良介。

河野良介32岁。据说，他是日本天皇的亲戚。河野良介曾经是日本将军土肥原的副手，为土肥原所赏识，一度又被调回日本，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宪兵科深造，目前是日军驻华北地区的最高指挥官，同时，他还兼任着日本驻华北特别事务高等调查课的课长。学生时代，土肥原亦在陆军士官学校学习过，对于河野这个学弟，土肥原其实是一直舍不得让他离开自己，这次将他放到华北，一是战时的需要，同时，土肥原是想让他放手独立工作，将来谋个好前程。

河野这家伙表面上斯文有礼，像一个有修养的绅士，暗地里却是一个老奸巨滑的特务头目，同时，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来到华北之后，河野不但在战场上大肆杀害中国军民，还以秘密战对付华北的民众义勇队和牺盟会，以极其残酷的手段血腥镇压中国民众的抵抗运动，双手沾满了中国人民的鲜血。

1938年6月6日，日军攻陷开封城，河野随日军华北师团进驻开封，开始了长达半年多时间的“清乡运动”，在开封城内和周边持续开展了地毯式的残酷镇压，剿杀抗日力量，以保其“长治久安”。但是，由中共领导的抗日地下组织和国民党特别行动队仍然在这一带活动，不断偷袭和暗杀鬼子兵，令日军防不胜防。

来到这片土地之后，河野看中了这个四合院，特意请来了一个日本建筑设计师，专门对这个四合院进行了改造，把它彻底改成了日本式室内布局的模样。又从日本国内调来两个年轻的姑娘专门服侍他。他很会享受，特别是来到中国后，迷上了中国的茶，他觉得，中国各地出产的各种茶各具风味，味道比日本茶更醇，更浓。

此刻，两个日本女孩正在用中国茶具，给他烹制中国茶。茶水马上就要开了。河野进去之后，彬彬有礼地向着两个女孩鞠躬，道辛苦，然后盘腿坐在炕榻上闭目养神。

大街上突然传来了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四合院的屋宇在强猛的声音中震颤着。经过几年当中在中国的折腾，河野已经对战火硝烟司空见惯，但枪响的瞬间，他的眉毛还是跳动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原状，保持住脸上的神情自若。一个女孩趿着木拖板，踢踏踢踏地走到他面前，向他献茶，河野接过，在鼻唇间来来回回地推扬了两三趟，吸了一口，然后一饮而尽。

大街上，一大队日本兵冲进了各个店面和民房，他们砸开了门，见人就抓，见东西就抢，如果反抗或者逃跑，立刻开枪。在一家旅店里，他们抓到了几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女人在被日本兵带出来的时候企图逃跑，被当场打死……

河野端起了第二杯茶，他让女孩打开了一个留声机，放上了唱片，唱片里，绵软的日本歌轻轻漾动着，飘进了他的耳朵。而外面街上的枪声，仿佛正在为留声机里的音乐伴奏。

日本兵冲进了民舍，抢掠了他们的钱财，然后，一顿乱枪打死了民房内的中国人。一个小孩哇哇大哭，哭声引来了日本兵，他们用刺刀挑开内室门上的布帘，捅死了哭泣的孩子……

河野良介又端起了茶杯，这已经不知道是他喝的第几杯茶了。他感觉腿脚有些麻木，膀胱里的尿意越来越浓，赶紧从榻上站起。正在这时，一个满脸络须的日本军官从外面走了进来。这个人是日本宪兵队的队长铃木正三。

铃木叭地一个立正，敬了个礼说：

“报告大佐，开封城内的街面清理完毕，共抓获可疑分子六百二十三人，打死四十一人。我们挨家挨户过筛，把开封的药店、大车店、饭庄、杂货店几乎都翻了一遍。现在，我们的士兵仍然在搜捕之中。我可以很有把握地说，通过这次大行动，共产军的地下组织已经完全被捣毁。请示，现抓的六百多人如何处置？”

河野满意地笑了，他说：“好的，铃木君，你干得很好。至于这些人如何处置，你不必问我，请你自行决定他们的生死。不过，我觉得，我们做得远远还不够。我们目前所破坏的，只是国共地下人员在城里的联络点，不是他们的武装力量。城外，他们对皇军的偷袭依然猖獗，我们必须设法将他们一网打尽，全部消灭！当然，招降纳叛的怀柔政策还是必要的，如果其中有真心投靠我们的中国人的话……哦，对了，中国人称这种人为汉奸。如果有人来投靠的话，你要细致甄别，把他们拉拢过来，为帝国服务。”

铃木点头称是。

河野轻轻地烫了一个小瓷杯说：“来，铃木君，坐下喝杯茶吧，这个茶的味道很不错。”

铃木正三正襟而立，微微行礼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河野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道：

“你可能只知道，我们日本有东京，可是你知道吗，这个地方原来也叫做东京？开封城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存在，它是中国夏朝的国都。春秋战国时期，魏国以开封为国都，称为大梁。唐朝时称为汴州。公元960年，中国的宋朝定都开封，史称东京，此后历经九代帝王，形成了由外城、内城、皇城三座城池相套的宏大格局。历史记载，东京外城方圆五十里又一百六十五步，高四丈，宽五丈九，居住人口众多。北宋被大金攻打灭亡后，金国将国都迁到了这个地方。大明初年，明朝皇帝朱元璋又升开封为北京，为明朝之陪都。这里，至少可以称为六朝古都。它是整个河南的枢纽腹心，南北咽喉之处，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黄河自大雪山飞流直下，到达中原，几经泛滥，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几字，撇捺弯勾，开封正处在几字的捺画走平上提的位置， 地处黄河中下游南岸，坐落在黄河冲积扇末端的豫东大平原之上，这里的地形特点是一马平川，周围无险可恃，易攻难守。

这儿，历史上称为中国的中原地区。西跨崤函，东连四淮，南络荆襄，北抗燕赵，水陆交通发达，连接中国华北平原，山西高原，关中平原，江淮平原，江汉平原等地的优越地势。开封，就是处在中原地区的中心位置，真是个好地方！

当初，我就奉劝军部，不要对开封实施三光政策，尤其不要派飞机轰炸，这里的古建筑多，而且自成格局，别具特色。我们把它打下来之后，它也可能成为我们大日本帝国的陪都，我们应该保护它才对。可是没人听，他们还是炸了，你看看，它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遍地瓦砾，一派惨状，唉，暴殄天物啊！”

铃木盘腿而坐，他没想到，河野对开封城的感慨如此之多，忙劝慰道：“大佐所言极是。不过，这些抵抗分子盘踞在这里，如果我们不用强有力的手段，他们是不会屈服的。自古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们要占领中国，是不能讲妇人之仁的！”

河野端杯在手道：“我也只是感叹一下。铃木君不必在意。”

铃木正三提醒道：“不过，这一带既然一派古风，我倒是认为，这儿的古物古董应该不少。古墓葬群也多哦。若能得到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也不枉在这里坐镇一场。有机会，咱俩一起发财！”

河野仰脸道：“看来，铃木君对古董很有兴趣？以后，我会留意这方面的东西。不过，我觉得你的概念有点问题。我们不是为了自己发财，而是保护这些古董，因为，它们是属于整个大日本帝国的财富。一旦拿到这些东西，我们就必须赶紧把它们运到日本去。”

“是的，大佐高见。”铃木正三恭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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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

忽然，通向西城门的街道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机器轰鸣声，那声音一直响到城门口时便止息了。几乎同时，城门的岗亭里响起了叮铃铃的电话声，紧接着，有人着急忙慌地从城楼上噔噔噔地跑下来，然后，城门便被人打开了，马达又轰响起来，两道牛眼似的光芒从门洞子里窜出，把城边的门口和城外的路照得雪亮，那是一辆老式的边三轮摩托。同时，城门口一个戴着大盖帽的士兵举起了一把火炬，火光照亮了他自己的脸。

士兵麻木地站在那儿，盯着出行的摩托车。火炬下可以看见，边三轮摩托上坐着三个戴钢盔背长枪的日本兵，摩托车风驰电掣般从城门中一穿而过，然后，紧接着又是两只强光牛眼灯，又一辆摩托车出来了……眨眼之间，城门中六辆摩托呼啸而过。

摩托车过完后，是六辆日式军用大卡车，带着非常奇特的深绿色，车头处贴着巴掌大的膏药似的日本旗标志。12辆日本军车出了城，向郊外疾驰而去。

郊外的山坡边上有一个山窝，刚好背着风，车辆驶到此处，默契地嘎然而止。车上跳下为数不少的日本兵，几乎人手一把火炬，散乱地站在山窝边，将这一片空地照得通亮。很快，后下车的日本兵在每一辆军车停泊的空档，训练有素地排成了队列。

河野良介大佐从驾驶室里下车，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戴着白手套的手做了一个向前的示意。一对对日本兵跑步进入了现场。再看时，汽车上下来了五六十个囚犯模样的人，他们戴着手铐脚镣，脚步蹒跚地向前走去，靠在一片山崖边。

排成几列的日本兵端起了枪。数声枪响之后，囚犯一个都不剩地全部倒下，被打成了蜂窝。河野大佐伫在火炬的亮光与黑暗之间的分界线上，半阴半阳地站着，八字眉与脸上的三角眼一起，阴森森地往下拉，脸颊肌肉和仁丹胡子一起扯动着，露出了得意而残酷的笑容。

本来，他并不需要亲自到行刑现场来，可以悠哉游哉地等着铃木和手下把执行完毕的情况上报就可以了。但今天绝然不同。他觉得，他必须要享受战胜和杀戮的快感，他一定要来。

执刑官铃木正三冷冷地注视着地面血泊中正在死亡的囚犯，命令开枪的士兵走上前去，对那些尚在挣扎的中枪者补枪，或者直接用刺刀捅死。他抽出日本指挥刀，一刀砍下了一个中枪未死的囚犯的脑袋。鲜血洒在地上，有些还溅到了他的身上。

伪军头目走了过来，满脸带着谄媚的笑，递上一支哈德门香烟说：

“太君，它八可的干活！”

铃木用白布将指挥刀揩干血迹，插进腰间的刀鞘里，拍了拍伪军头目的肩膀说：“有喜，刘桑，你在这次侦破共产军的突袭任务中，非常出色，一抓一大把，好！好！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成绩！你的，表现出了对大日本皇军的大大的忠心！金票大大的！”

伪军头目点头哈腰地说：“谢太君栽培！好啊，一网打尽，从此一劳永逸！这六百多个共产党，统统地可鲁塞，死啦死啦的！”

铃木走到河野良介的面前，行了一个军礼，小声地用日语说了句什么。两头豺狼狞笑起来，声音在零散的枪声中飘荡着。

这个伪军头目名叫刘兴周，是一个死硬的铁杆汉奸。

河野上前问刘兴周道：“你的，确认城里所有的反抗分子都抓到了吗？有没有漏网之鱼？”

刘兴周挺了挺胸脯，兴奋地敬礼道：“报告河野太君，我想，这六百多人当中，除了可能有被错抓的以外，没有漏网的，共产党在开封的地下组织全完蛋了！”

枪杀了开封地下组织和义勇队抵抗力量之后，包括日本鬼子和伪军，所有的敌伪势力的头目全都官升一级，各有奖赏。河野良介荣升少将，被任命为日军驻华北五省的特务机关长，他的老师和上级土肥原特意拍了个电报给他，以示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