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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狂欢

午夜的游戏

他们这是去干什么?四个人走在漆黑的夜里,这种夜晚空中连一只鸟儿都没有,黑夜如同最浓郁的咖啡一样黑,没有狗叫,只有汽车在大街上咬人的声音,那声音像是鲍勃返衣椎歌。这时已是午夜两点,他们刚才把一辆福特“天霸”停在了立交桥边,那辆黑色的美国原装轿车如今左前灯已被撞坏了,像个瞎了一只眼的海盗头子。他们四个人走路时都没有谈话,他们向立交桥上走去。

忽然有一个人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跌了一跤,“Fuck!(操),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你们看……”他带着哭丧腔从地上爬起来,把一只手伸出来叫其余几个人看。

此时他们已经爬上了一片高高的路基,一条铁道穿越了城市的肚腹,像一条松弛的皮带一样延伸了过来。他们摇晃着身体在路基边站定,片刻之后,一辆火车亮着灯,像个警察一样呼啸着冲了过来。几个人聚到了刚才跌倒的那个人跟前,火车那剧烈颤抖的明亮灯光泻到了他们的身上,跌倒的人摊开手叫大家看,他们看见他手上有一滩黏稠的东西,搞不清那是城市在黑夜里分泌的什么液体,其中一个说:“你闻一闻?”

他就闻了一闻,“狗屎!这真的是狗屎!”他叫了起来,大家一阵哄笑,“左岩抓了一把狗屎,今天你要倒霉了……”

他们又重新散开,那个跌倒的叫左岩的人更加沮丧了,“可这鬼地方连一只狗都看不见,哪儿来的狗屎呢?”他想不明白。

在他们身边,火车正带着一种坚强有力的节奏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他们继续鱼贯着向前走,左岩掏出了手绢把狗屎擦干净,然后扔掉了它。走了一会儿,那列火车也过去了,他们在相对空旷的一个区域停了下来,喷着酒气一起转身眺望远处城市的中心地带。

那里,如同一座灯光的岛屿在黑暗之中浮了起来,积木般的楼厦林立,到处都是霓虹灯广告在闪烁。那是欢乐的物质世界,美女加汽车加洋酒洋房加名牌电器是那些广告的内容,那是另一种生活,城市生活的象征。,

“Fuck!”左岩又嘟囔了一句,“秦杰,你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我喝多了,我连站都站不稳。”“就在这儿,我们到了”,秦杰用懒洋洋的虚无腔调说,“在这儿玩儿。”

“在这儿?这里空空荡荡,在这儿干吗?”左岩有点儿吃惊地问他们。“杀人,杀个人。”于磊冲他明笑着。

“杀……人?杀谁?”左岩觉得气氛有点儿不正常,午夜行刑的队伍在进行,他看出他们没有开玩笑。

“杀你”,何晓说,“谁叫你抓了一手的狗屎?你真的要倒霉了。”三个人都阴笑了起来,简直像猫头鹰在夜晚的嚎鸣。“抓住狗屎的人会给我们带来坏运气”。

“杀我干吗?咱们可是多年的朋友啊……”左岩突然有点儿紧张,他想起了不久前他读过的一篇美国作家巴塞尔姆的小说《我们的朋友考尔比》,考尔比的朋友仅仅因为考尔比“走得太远”而处死了他,用了绞架,还请了乐队伴奏。莫非我也走得太远?他想,你们几个人谁都走得比我远,却要处死我?他有点儿想不通,他看了一眼秦杰。

秦杰笑了笑,他的笑容里总有一种杀气和冷酷的嘲讽。“玩儿个游戏,这个游戏正是最近在城市中流行的。不过,一般在这个游戏中都要死一个人的,但不一定是你,也可能是我,他和他。”

“什么游戏?”左岩没弄明白。

“这个游戏叫‘你死还是我死’,咱们或者躺着,或者趴在铁轨的中间,让三列火车经过,然后再爬出来,看谁没被火车带走。一个简单的游戏玩儿不玩儿?”

“玩儿!玩儿!”于磊和何晓欢呼着,左岩想了一下,“好吧……我也玩儿。”

这时还没有列车过去,如同摇滚乐最后的嘶吼还没有开始,四周的空气变得潮湿了。他们走向铁轨,或趴或躺,都待在铁轨中间的枕木上了。

这是一个叫人心惊肉跳的行动,但能叫人麻木的神经悚惧。左岩在想:在城市的夜晚,还有什么游戏我们没有玩过呢?他想了想,全玩过了,也玩腻了。但这个“你死还是我死”的游戏还没有玩。他躺在枕木上,忽然就听到了远方传来的一阵阵颤音,一下又一下节奏在加快,如同乐队的一首曲子的演奏一样。然后他的身体就颤抖了起来。一列火车冲了过来,带着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从头顶飞驰而过。

这是最为漫长的短暂时刻,但它终于过去了。左岩被火车经过所带起的风眯住了眼睛,他担心自己会被吓得屁滚尿流,但一阵风过去了,他睁开了眼睛,又看见了让他迷醉的城市上空那变幻的星空,那是突然叫他感到亲切的小东西,每一颗现在都冒着热气与香气,他尖叫了起来,“你们都还活着吗?”

没有人说话,可能他们全都死了,被这列火车给拖走了,风驰电掣一样被带向远方,正在变成血肉的碎块被带向黑夜的深渊里。

但是,左岩又听到了一阵震颤,仿佛有人在摇晃着他的双腿,轨木也在颤抖,又有一列火车开了过来。然后,又是一列,两列火车前后只隔了几分钟。火车从躯体上方经过。左岩睁大了眼睛,他可以看见火车的腹部像一条多节履虫一样拖着身体爬过去,使他心惊肉跳,他用双手拢住了前胸,因为他早就听说在这个时髦的城市青年的游戏中,有人的衣服被风吹起来,被火车挂住以后就被拖走了,连脑袋都给拖没了。可为什么还有不少人热衷这个游戏?他想不明白,他越想越害怕,就尽力用手捂住上衣,不叫风把衣服吹起来。

这可真叫他恐惧,他想象自己处在了火山爆发的一刹那,或者他是行走在剃刀的边缘,一不留神就会被切掉身体。他听见自己体内的钟表走得忽快忽慢,火车像条长长的多节草履虫那样爬着,从他的头顶向前爬着,像是疆梦的永恒延伸。然后,火车过去了。

左岩心头一阵狂喜,“我没死……我没死……”他尖叫了一声爬了起来,“我没死!”他冲着夜空嚎叫了一声,他认为今天有人想叫他死的阴谋破产了,但他又有了一丝恐惧,因为他们三个人还趴在那儿一动不动,“莫非他们死了?”他紧张起来。

“死了没有呢?”他等了一会儿不见他们起来,就又向铁轨走去,又有一列火车奔跑了过来,他这才看见他们三人像鬼影子一样从铁轨的中间飘了起来,他们拍了拍衣服,有点儿不满意,“谁都没死,这可奇怪了。”于磊说。

“你只要把头在当时抬起来,你就沾上光了。”左岩说。

“你一定是沾了那一手狗屎的光。”何晓说。

“那我宁可叫你摸着一手的狗屎。”左岩有点儿生气了,“我要骂人了!”但他们都不再说话了,又向不远处的那一片黑暗之中浮起来的城市中变和世心区域望去。

从这里看去,那里一片华美多彩的灯光已将其笼罩得不太真实了。一些楼厦的黑色身影挤满了被灯光照亮的半个天空。因此它们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堆巨型积木,被不知是谁刻意地堆在那里,冷漠、华丽、高大而又令人惊羡。他们站在那里望了一会,心情都十分复杂。因为,他们就在其中生活着,是城市肠胃中的蛔虫,分享着城市肚腹中的油脂,因此他们都既爱它又恨它。

过了一会儿,他们才沿着路基向回走。这是穿越城市市区的一条铁路,两边是黑压压的居民楼,城市睡着了。

而他们还醒着,像是午夜的孩子,午夜狂欢的一种动物,生机勃勃而又略带厌倦地在城市黑夜的肌体上寻死觅活。或者他们是一种充电玩具,经城市充电之后再放电。

他们被一种颓丧情绪所笼罩着,酒气仍没有从他们的身上散去,在来这里之前,他们从一家酒吧喝到另一家,一共喝了七家酒吧。他们从路基上又走了下来,钻入了福特“天霸”车里,几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秦杰说:“虚无啊。我们去哪儿呢?”

空气中飞满了龙虾和地雷

“有个好工作,有个好情人,有个大电视,有辆小轿车,有一套房子,还要……可是有了这一切之后我再干什么呢?我为什么非要这么生活,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了屠宰场机器传送带上的一块肉,按照某种标准程序,直到被切成碎块变成了罐头?”

这是秦杰、于磊和何晓三个人要想的问题。当然左岩还没有这个问题,因为他还是一个大光棍儿,也没有车也没房子。

我们去哪儿呢?我们无处可去了吗?这都是左岩要想的问题。一到夜晚,他的大脑就一片混乱,他就会想到一阵莫名的紧张。

他所看见的就是天空之中飞满了张牙舞爪的龙虾,而且还飘满了地雷,谁一碰就会把一切炸得一片粉碎。

所以,有人说左岩和秦杰他们混在一起注定没有好下场,要变成龙虾的一块肉从天而降。

可这么大的一座城市,难道就已经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了吗?左岩的大脑在飞速转动。他的意识中出现了大龙虾在半空之中飞舞的情景。龙虾飞舞,龙虾碰到了半空中的地雷,于是轰然一声巨响,龙虾那带着盔甲的血肉便在整座城市的楼厦顶部像雨点儿一样落了下来,落到了保龄球场、壁球馆、网球馆、台球馆上面,落到了赛马场、桑拿按摩中心、旱冰场、滚轴溜冰场、酒吧、迪厅上面,落到了音乐厅、美术馆、博物馆、卡拉OK舞厅、游泳池上面,落到了俱乐部、高尔夫球场、体育场上空。但他对这些都已经有些腻了。他现在最恨的生活就是坐在三里屯附近的某个装饰既矫揉造作又简朴得像个农舍一样的酒吧里,听那帮同性恋歌手唱蓝调布鲁斯。他就烦这一点。真的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了。于是他的心情就很糟,他就说:“Fuck!Fuck!”

他忽然痛恨起这两三年才在城市中兴起的酒吧文化了,因为每当他听着那些靡靡之音后再回到宿舍中,他会感到更加孤独。他觉得自己对很多东西都已失去了兴趣,尤其对爱情,他更是嗤之以鼻。他最后一次轰轰烈烈的爱情发生在半年以前。他大学时代的女朋友在嫁人前忽然又见到了他。于是他就开始在北京和哈尔滨之间来回飞了好多趟,但最终那个女孩还是嫁给了别人,他与她睡了几觉,感觉很好,只是他却有了一个射精缓慢的毛病。后来他冷静下来,发现自己除了花去了不少钱之外什么也没有捞着。那个女人仍旧是别人的女人,他不过只是一个情人罢了。

当他的爱情之火熄灭了之后,他就开始讨厌起女人来。他发觉除了母亲,从来没有其他女人给予他的要比他付出的多。“Fuck!”他说,他在这座城市也交了几个女朋友,但从来没有让他的灵魂发抖过的。一开始他还是个害羞的男孩,后来他技巧娴熟了。最近他与一个新女友分手了,这个女孩是本市土生土长的女孩,按一般的说法是这座城市的女孩又懒又笨。而左岩是一个什么都会干的男人,每次她来看他都是他做饭,她在一边站着看。左岩苦口婆心地说:“你来学切菜,你最好学学做饭…”

“我学做饭干吗?”这个胖乎乎的女孩笑嘻嘻地说。

于是左岩就很生气。他就把她给赶走了。过去他有一句名言,就是“没有女朋友的生活,就是猪狗不如的生活”,可如今他发现自己有了女朋友之后他自己倒变成猪狗了,为了不再做猪狗,他把这个女孩给休了。休了她还忧心忡忡地说:“你要学做饭…”

“我学做饭干吗?”那个女孩仍旧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当他发现女朋友一点儿也没有要帮助他料理他的生活的意思,他就把她给赶走了。他就讨厌起女人来。他想了一遍自己交过的女朋友,认为她们没几个好的,就更加沮丧了。加上在北京实在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了,他就有点儿幽闭。

“人不爱我我自爱!”他大声嚷嚷。然后他就找了个机会去了美国一趟。在此之前,他的打扮非常像美国华裔青年,但他却从来没去美国一趟。于是他就去了一趟,在美国待了一个月。回来后更加沮丧了,他发现美国也就那么回事,不怎么样。但他在纽约和旧金山各有一次嫖妓的经历。在纽约嫖妓时那个金发妓女全部用嘴跟他干,从脚趾头向上一路吻上去,而且还用嘴给他戴上避孕套,但她吻到他的大腿根时停住了,那里有一块癣,妓女犹豫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绕了开去。

另一次是在旧金山,同样是一个金发妓女,却用牙齿把他的那家伙咬得伤痕累累,以至一动起就疼得要命。此外,他还看了一场脱衣舞表演,他是掏了二十美元看的。“那个舞女跳到我跟前,叫我多掏十美元,然后她就把大腿张开来叫我看。”他对秦杰他们说。

“有多远的距离?“很近。都快碰上我的鼻子尖了。

“你都看见什么了?”

“我……我看见了一片毛茸茸的虚无。”

他觉得自己的确是看见了一片虚无。此外还在美国纽约的大街上,穿行在那些摩天大楼的下面他感觉更压抑。但在纽约市有不少人在向他问路,这使他很开心,“往左,再往右。”他用手胡乱一指,然后很快活。他认为美国充满了活力,“不过那真的是白种人的地盘。”于是他就回来了。

他回来之后,除了和一个女友有一次纯属解决性压抑的性活动之外,除了去出版社上班,他一直没和秦杰他们联系。回来后他买了一台奔腾新型电脑,天天闷在屋子里看VCD,玩电子游戏,谁呼他他也不理,秦杰他们往他的手机上打电话,他也不开机。于是他们就传言说他得了幽闭症。

左岩忽然变得谁也不想理了,他只想和他的电脑搞在一起。我果真得了幽闭症了吗?他问自己,但他的确不爱与人交往了。最近一般时间,他把自己的电脑接上了互联网络。从上面调下来不少东西看。他看了几篇他就觉得那没什么劲儿。他还带回来不少色情成人杂志,可看过了他只记得女人那大腿之间是一片毛茸茸的虚无。这种与电脑和色情杂志搞在一起的状况持续了两个月,直到秦杰他们开着车,堵上门找到了他,拉着他去玩那个“你死还是我死的游戏”时,他才从那种幽闭状况中走出来。

后来他越想越觉得这种“你死还是我死”的游戏有意思,他有几次又一个人偷偷跑到那条穿越都市心脏的铁轨中间躺着,一边哼着歌一边听着枕木的震颤,觉得麻木的心灵忽然变得鲜活了。于是,他就喜欢上了这个游戏。

但他又在揣测,秦杰他们带他去玩儿这个游戏时是不是想惩罚他?因为巴塞尔姆的那篇被朋友们处死了的考尔比的小说就是这样的命运,原因是考尔比走得太远。走得太远!我与电脑和成人杂志搞在一起幽闭了几个月算不算走得太远?他又打了个冷战。他想起了他到底是如何沦落到这种可怕境地的第一天的。

毫无疑问,每一个人一开始时就是简单的,从来也不是复杂斑驳的,他在想自己是从哪一天开始陷入这种没有意义的状态中去的呢?

那还是他第一次去歌舞厅,在那天以前他从来也没有去过歌舞厅,下午的时候秦杰突然呼了他一下,他立即赶到了秦杰所在的酒店,那是一家三星级的酒店,他进了十层的房间,发现秦杰、于磊、何晓全部都在,还有一个看上去并不大的女孩,那个女孩叼着一根又细又长的加长型女士烟在抽,他不认识她,但他看见除了这个人之外,床上那凌乱的未叠的被子说明这个女孩晚上是睡在这里的,她是谁的女朋友?

“胡铃铃,这是左岩,出版社编辑。他最会讨女人喜欢了,对他要防着点儿。

胡铃铃看上去也就只有二十岁。她的肤色有点儿黑。眼睛很亮,但她那稚嫩的外表却非要装出一副十分老到的架势,好像她真的见过世面似的,“我什么都见过,流氓我见多了,我才不怕你了。”她冲左岩吐了一口烟圈儿。

左岩立即明白这一定又是秦杰勾上的一个女孩。秦杰是一个汽车经销公司的经理,专卖各种进口汽车,因此他可以从公司中偷偷开出任何一种,车型的汽车。这天晚上他开出来一辆排气量2.6L的“别克”车。他们在酒店里待了一会儿,秦杰就要求去“金苹果”歌舞厅。这家歌舞厅是全部是从东北来的朝鲜族姑娘,一进大厅,在大厅里坐着的十几个打扮得像野鸡一样的女孩都冲他们挤眉弄眼,左岩悄悄地观察着胡铃铃,发现她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肯定和我一样第一次来到这种鬼地方,这四个男人中只有她一个女孩,这么说他们至少还要叫三个陪舞小姐。他们没有去包间,而是在大厅里找了个大沙发坐了下来。小姐们散了开去,女经理上来与秦杰神秘地耳语了几句。于是,走上来三个女孩,秦杰斜着眼看了一眼,“真难看,你们就不能长得漂亮一点儿?”秦杰骂骂咧咧地叫她们坐在了左岩、于磊和何晓的边上。于磊和何晓看来已是熟门熟路,左岩身边坐下来一个面皮白净的高个女孩,看上去恨不得比他还高半个头。

左岩有点儿紧张,他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有点儿流汗了。他看见秦杰已经点了一大堆的啤酒和葡萄酒,夜色早已铺了下来,歌舞厅里更为幽暗,那个高个女孩的眼睛在暗处闪烁,看上去像是一种猛兽,但这时她却亲热地说:“咱们点几首歌吧。”他点了点头,点了几首他十分讨厌的歌,他想如果他把这几首他十分讨厌的歌唱上一遍那他就会更加讨厌一些东西了,而秦杰已经在那里吼叫起来了,他在唱《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左岩觉得自己真想吐,这些全是令人作呕的歌声!一个没有柔情的人当然不懂柔情。

空气中飘浮着龙虾和地雷!就是在那一天夜里,左岩感受到了这样一种威胁。龙虾是他一向最害怕和最讨厌的一种东西了,每一次吃龙虾时他看着被剔去骨肉的龙虾趴在小木船上他就害怕,可为什么空中也飘着地雷呢?那是一种黑色的圆溜溜的可爱的可以随时爆响的玩意儿,它可以把一个人炸得连腿毛都不剩。就在音乐响起来的一刹那,那个高个女孩请他一起跳个舞。他有些面红耳赤,但他站了起来,他被她拉着手走向了舞池,那是一首很慢的曲子。于是他们两个人开始跳了起来,他发现这个女孩的确比他要高半个头,这样她的下巴就可以抵住他的额头了。这使他看上去完全像是一个小弟弟,或者是一个吃奶的小孩子。他和她跳了一曲,他感到自己好像被裹挟着。他完全是被动的,这是他第一次上舞厅,那个女孩把她的看上去完全没有束缚好的乳房像两座小山丘一样朝他送了过来,他怕被这两个东西压死,就拼命抑制住呼吸。他突然明白这完全是一个陷阱,一次骗局,因为最终,她的一切企图都是要以他付出一二百元的小费为代价的。“你们挣钱可真容易。”他想,“只被摸几下就可以挣到钱。”他下意识地托住了她的屁股,把她拉向了自己,他的胆子变大了。这使得他和她的舞蹈变成了胯骨的切磨,这是他初尝到了甜头。

他们又坐回来的时候,左岩发现胡铃铃坐在那里一个人大口大口地喝着葡萄酒。而这时秦杰正搭着另一个女孩在跳舞,她的这种醋心大发完全没有必要。“你吃醋了,”他对胡铃铃说,“他是个花花太岁,你要自己去找一点儿乐趣才行。”

“可我才二十岁,我还不明白什么叫不忠贞。我觉得他不应该跟那个臭女人跳舞,你说呢?我是他的女朋友啊,昨天我还是处女,今天他就又跟别的女人跳上舞了,这我受不了,”胡铃铃哭了起来,她这一会儿完全是一个小可怜儿,左岩直心疼她,但他也毫无办法,可另一方面,他又从心灵的深处鄙视她,因为他认为她是一个自轻自贱的女人。“你还在上学吧?”左岩问她。

她说是,她是一所经贸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一听到这个,左岩发现问题就变得严重了。她肯定是爱上秦杰了,因为秦杰风流倜傥谈笑风生,而且还能开各种欧美名车出来,活该!你将注定逃脱不了被抛弃的命运,左岩一方面幸灾乐祸,另一方面却又被一种深深的悲哀给抓住了。

爱情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里已变得有代价、有条件了,或者爱情其实是一直有条件的,不过在今天,金钱成了一个重要的条件。这个女孩因为秦杰有钱有车而与他搅在一起,而秦杰却恰恰会因为她这一点而毫不犹豫地抛弃掉她。这是肯定的结果,他不禁感到悲哀起来了。

但就是在这一天,他感到了龙虾和地雷在空气之中翻浮,他第一次来到了歌舞厅,第一次和三陪小姐跳舞、唱歌、喝酒,还不失时机地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就这样,他由一个一谈到性就不自在的手淫者变成了一个信奉交换原则的人,他还看到他们离开舞厅时,胡铃铃与秦杰进行了厮打,而秦杰推开了她,她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他肯定不会再理她了。左岩了解这一点。

“午夜狂欢!”他们四个人又重新走到了大街上,午夜两点,大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四周一片凄清,只有一些沉默的高楼,这些高楼使大街变成了一道峡谷,他们在峡谷之中感到自己变成了新的人类,城市印第安人。秦杰伸长了脖子,“呕噜噜噜噜——”地叫了起来,他这一声类似于印第安人战斗时的嘶叫十分尖利悠长,它划破了夜空,直冲云天,于是左岩、于磊和何晓也都叫了起来。这是四条人狼,在午夜发出了城市印第安人的叫声,但他们惊不醒城市的睡梦,城市早已死在自己的睡梦里了。他们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远了。

在剃刀边缘

一到周六下午,他们三个人就都要聚到秦杰那里。他们先是吃饭,然后就开始打麻将。由于打的钱数太大,这时左岩总要躲到一边去。秦杰会再呼一个生意上的朋友打一会儿麻将。往往一直打到晚上十点钟之后,秦杰会开着车带着几个人上了大街。他们肯定会先找一个熟悉的歌舞厅,进去要一个包间,开始唱歌、跳舞。这几乎是一成不变的生活。凌晨两点,所有的人都从黑夜之中退却,他们也从歌厅中出来,他们在各个舞厅中都有小相好,因此他们并不总是带她们走。最近秦杰与一个从东北来的朝鲜族的女孩关系不错。秦杰喜欢她是因为她并不是一上来就说:“我是第一次来歌厅,我才做了一个月,我有一个上大学但没钱的弟弟,我妈死了,我爸还瘫痪在床,我需要钱供弟弟上学,还给爸爸治病……”在歌厅里总是这一类货色,所以一旦秦杰在某个十分熟悉的歌厅中见到一张不熟悉的女孩的面孔,他就会问她:“你是干什么的?”还没等那个女孩说什么,他就会说“我才在这里做了一个月,我有一个……”

总是这一类把戏。“你就没有一点职业荣誉感?”秦杰气呼呼地问那个女孩。他憎恨虚伪,尽管实际上他自己最虚伪,但那个朝鲜族女孩,她长得胖乎乎的,她从一开始就不说自己是被逼无奈。“我喜欢陪你跳舞。”她说,“我喜欢陪男孩跳舞。”

“不给你小费行不行?

“行啊。那有什么,你不给就算了呗。”她说。她的目光之中闪烁着一种迷幻的光芒。于是最后秦杰就多给了她二百元,一共四百元。

但老在歌厅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一到夜晚,左岩发现他们四个人就都变成了另外一种人,他们不再是正派的汽车经销部门经理、电视制片人、出版社编辑和一家信托公司的部门经理,他们变成了浮游在城市黑暗河流上的一种生物,变成了失意的人、说谎大师、超级骗子、神经质、恐惧者和狂欢的人。他们在白天和晚上绝对是两种状态的。

在歌厅里玩了一会儿,他们就要走到大街上,他们都很烦,秦杰决定再去按摩一会儿,他们一起去了丽人桑拿按摩。这是一家门口有着两尊裸体大卫雕塑的装修豪华的桑拿按摩院。一进门,就有小姐笑眯眯地迎接他们进去,更衣、换鞋,然后是去药物浴与温水激流浴中浸泡,过一会儿再钻入蒸汽室或桑拿室把自己蒸一下。蒸汽室中雾气弥漫,而桑拿室中则灼热似火炉,左岩最受不了的就是坐在木条凳上被烘烤了,每到这当口他就要想起古代的一种酷刑,把人放在一个瓮中,四周用火烧烤,他就会赶紧尖叫一声逃出去,泡在水中。而秦杰、于磊与何晓则稳稳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身上的汗流得如同自己变成了一只烤乳猪。而他们还要再蒸一会儿之后才立即跳到冷水池中,把自己猛地“冰镇”一下,据说这样浑身的毒素就全部都出来了。然后是搓背,这个程序往往由一个男人来完成,直搓得你浑身红通通,等再换上衣服,就可以到楼上的小间按摩了。

你可以从那一排按摩小姐中挑中一个你喜欢的,和她一起进小包间。这完全类似于一间手术室,中间有一张像床又像手术台的东西,你躺上去,或者先趴上去,裸着上身,穿一件较长的运动短裤,小姐就会给你按摩。左岩一进这种灯光朦胧的地方就神情紧张。按摩分中式、泰式、有全身骨节按摩和经胳穴位按摩。什么是按摩?按摩就是把你大卸八块然后再把你组装起来。左岩在被按摩的时候,让自己彻底地漂浮在一种感受里,他仔细地感受着小姐的手在他的肌肉上行走,那是一种被一大群蚂蚁围攻的感受,非常甜蜜、酥痒和令人战栗。此外小姐有时候还要给你踩背,把你踩成一块肉饼,让你欲哭无泪。

……

但问题是,这种白天和黑夜完全分裂的情况,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觉得自己的确越来越平面,越来越可怜,但他又不知向谁说,当他看到秦杰、于磊、何晓那沉溺于物欲之中的样子,他就想尽快地逃离他们,但他却又像一块废铁一样,加倍地被吸向了他们。他们如同一个磁极,叫他不能自拔,无地自容。

午夜一点,他们从桑拿按摩院中钻出来,来到了已十分冷清的大街上。这个时候,大街上只有灯光和黑暗的蝙蝠在一同翻飞,他们的肢体被蒸、被按摩与放松之后,变得轻松多了。何晓说:“我真想飞起来,飞到这夜空之中。你看这座城市的夜景多美丽啊,我要飞到天空之中,和蝙蝠在一起飞翔。”

但秦杰提议他们都钻入汽车,于是他们就都钻入了汽车。在歌舞厅里喝的酒已被挥发了不少,他们感到头已不再发晕,左岩也看不见半空之中飞舞的龙虾和地雷了。他们在汽车里,汽车被发动着,像一只在黑夜之中闯入都市的猎物。这一刻的城市是死寂的城市,到处都是被灯光照亮的局部地区,城市被麻醉了,它躺在一张巨大的手术台上,但肌体仍旧在颤抖着,汽车安静地在街道之上滑行,在城市之中飘动。这一刻他们几个人都不说话了,汽车里弥漫着一种沉默的气氛,汽车如同一只敏捷的猎豹,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飞奔。没有什么人,只有一辆辆稀疏的汽车,浮在如同干瘪的血管的城市大道上。“速度!”秦杰嚷嚷了一声。他立即加大马力,把汽车开快了。不久,他把汽车拐到了通往首都机场的高速公路上,然后他把车开到了每小时两百公里的速度,汽车在轻微地浮动,如同一块静止的海绵,而四周则向后涌动着海水,这是左岩奇特的感受,如此快的速度使他感到了死亡的威胁。这一刻!完全是在剃刀的边缘飞奔,一不留神你就会被切成两半,被死神收入囊中。左岩有一点儿紧张,他不知道于磊和何晓的想法,他看到在车里他们的表情沉静,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吗?而汽车则在向死亡的怀抱飞去!左岩感到自己紧张极了,他可以听到自已的心脏撞击前胸的声响。秦杰一定是疯了,或者他是一个镇定的疯子,如果他当上了一国总统,掌握了核按钮,那么他一定会威胁全人类!他就是这么一个疯狂的家伙。左岩觉得秦杰是一个疯狂的船长,而于磊、何晓和他一起,正在被这个疯子一起带向一个疯狂地带。这当然是行走在剃刀的边缘,锋利的生活会随时切掉我们的肢体。这样说不免有一些空泛,但的确如此,当秦杰以每小时两百公里的速度开着车在首都机场高速公路上狂奔的时候,左岩感到死亡与自己只隔一张纸。他感到了恐惧,那种恐惧使他想突然从车上跳下去,远远地离开他们,他觉得他们全都麻木了,在赌博、色情交易、迪厅、贴面舞和按摩之下麻木了,他们如同几棵麻木的树,等待着被砍伐一光。当然这高速行驶的过程大约持续了半小时,然后,他们驶离了高速公路。

他们的车停在了一片空寂的楼群下面,四周静得如同海底世界。这里是何晓的家,秦杰他们都下了车,打算去何晓家再玩一会儿,“我们可以呼几个小姐来再跳上一夜贴面”。何晓说,但这时秦杰发现不远处地下通道的井盖上躺着一个人。“那是一个哑巴,天天在这里伸手向路人要钱。”何晓说。

秦杰一听,他走到了那个人身边,弯下腰闻了闻,然后他用脚踢了踢那个家伙。“你是一个哑巴吗?嗨,你是一个哑巴吗?”那团黑物蠕动了一下。秦杰尖笑了一声,立即用脚狠狠地踢了那个乞丐一下。何晓和于磊也走了过去,一起用脚踢那个人。几分钟后,那个家伙发出了号叫,“别打我了,别打我,我是个骗子,我不是一个哑巴!”

秦杰他们住了手。笑了起来,他们用暴力揭穿了一个谎言,而那个人用谎言去向城市要求施舍和怜悯,秦杰他们不想给他,左岩感到秦杰他们真的疯了,他想他们和我都一起生活在剃刀的边缘,总有一天都得一同走向毁灭。这是剃刀边缘的走动。他们向何晓家那幢大楼走去,他们在午夜结束了狂欢,像一群蝙蝠打算休息。

如何杀死一棵树

如何杀死一棵树?如何杀死以城市为背景愤怒生长的那棵树?这是我现在想的问题。现在已是午夜,而我像个醉汉一样在被飓风扫荡过似的北三环路边打车,我像午夜的影子一样沉入了城市黑夜的河流,成了午夜狂欢一族的成员。我日复一日地喜欢沉湎于各种狂欢场所去做一个城市人。倘若每天我不喝上几杯或者到一家歌舞厅里去坐上一会儿,我就没法与黑夜共眠,我和黑夜像与甜蜜的情人一样在厮杀。事实就是这样的,而且,我一般和秦杰、左岩、于磊混在一起,也许我们四个人全是复杂的空心人。于磊已经在歌舞厅小姐的胸脯上丢了三个大哥大了。可他昨天又买了一个,因为这家伙是个赚钱的好手但对摸女人的胸脯却毛手毛脚,秦杰总喜欢酒后驾驶他的那辆福特天霸并喜欢与别的车屁股亲吻,他的那辆福特“天霸”像个色情狂一样每个月都要与别的车搞上几下,我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为散场的贴面舞会收拾残局,我老婆自从三个月以前不辞而别后我的屋子就成了我们跳黑灯舞的好地方,贴面舞和有口无心的卡拉OK游戏一样,是一种空心人拥抱并厮杀的最好办法,我站在三环路边上大脑混乱,就想到了这些。

但我又一眼就看见了那棵树,那是一片金碧辉煌的大厦和高级写字楼之间唯一的大树,也许它就长在某一幢楼的顶部,因为它是那样高大,几乎要擦着月亮的脸了。有一天夜里我们四个人坐在车里沿着高速公路搜寻“午夜小姐”,睡眼惺松的于磊突然在京城大厦旁边的一个地方看见了一样东西,“看,你们看那是什么?”我们发现了一棵银光闪闪、虬枝参天的大树。那是一棵真正的大树,在空寂的天空下辐射着银光。那难道是一棵真正的树吗?为什么会比那么多的大饭店、写字楼、巨型商厦还要高?在黑夜里看上去它好像是一株城市的邪恶的金属植物,是从金属城市的躯体上生长出来的。这叫我们感到了压抑与恐惧,但到了白天我们再经过那里时,它却无影无踪,莫非它在逗我们玩?我愤怒地透过车窗望出去,我又发现了它,它那么枝叶繁密,傲然而又冷漠地向天空伸展,它高过楼区的头顶,它几乎是蔑视般地与我对视,在黑夜之中银光闪闪。

第二天一觉醒来我就决定要杀死这一棵树,我立即给秦杰、左岩、于磊打了电话。他们在这座庞大的城市的各个角落都传来了相同的想法,因为不杀死它,我们每一个人都感到紧张,这座城市本来已经够叫我们紧张的了,可如今又有一棵树在和我们作对,我们在电话中狞笑了起来,约好在晚上在“金芙蓉”夜总会见面商量此事。这是令人激动的想法!你想想看,如果杀死了那一棵树,我们就会从焦虑的状态中脱身而出,重新变得宁静自然,否则会有一种可怕的力量使我们在城市的躯体上毁灭。这天晚上我们碰面了,因为我们在“金芙蓉”每人都有一个相好的。每一次去那里我都要找崔美花,这是一个丰满的喜欢穿白色衣服的小妞,我喜欢她那瓷瓶一样的体型。我们都到齐了,秦杰又一次修好了他的色情狂汽车,我们一转眼就钻进了包房,变成了成双成对的八个人,“可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那棵树呢?”崔美花一点儿也弄不明白,仍在不厌其烦地问我这个问题,可能她已经爱上我了,可我却没打算去爱一个三陪小姐。“我们必须杀死那棵树,但我们如何才能杀死那棵树呢?”

秦杰说:“最简单的办法是把它炸掉。可我们去哪儿搞炸药呢?因为购买炸药需要出具各种证明,于磊的人事关系最多,由他去打通关节,但如果用炸药炸,会发出巨响与红色火光,这会令市政府大为恼火,也会令周围的居民感到恐慌,而且还要向市管委、市综合治理委员会、市建委、市绿化办、市公安局、市计委、市经委、市房管局等部门请示,而且还要交罚款三万元人民币。但我觉得这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大家想想看,几乎在一瞬间,绑在这棵大树的各个部位的炸药会把它炸成一堆碎片,我们就再也看不到这棵树了。”

于磊说:“但是,但是抛开巨大的声响与冲天的火光造成的不良影响不说,我们必须要向市环卫局申请二十辆清洁卡车,在爆炸之后立即将这棵树的残骸运走,如果天亮后市民和外宾看见垃圾山会大吃一惊的,这个工作方案太复杂,涉及的面过宽了,我看不如去定做一把巨大的电锯,用电锯将这些树锯倒,这就好办了,或者我们可以采取轮流作业,每人干一小时。”

我说:“但这棵树会朝任何一个方面倒下来,由于其躯干过于庞大,肯定会砸坏城市设施与居民住宅,这是很麻烦的,我建议我们定做四把小型电锯,从树冠开始,先锯掉树的一些枝权,然后再一节节地锯掉躯干,使锯断的枝条的长度和重量都没有到能砸坏周围建筑与行人的程度。”左岩先叫着说:“我反对:第一,这势必会无限期地拖延下去,或者使杀死这棵树的计划在很长时间内才得以完成,而我们既缺乏耐心,也没有那么大的体力,第二,我们采用小型电锯,会发出较为难听的声音,你们想想看,谁能忍受长达一个月的噪音?”

于磊说:“我觉得最好的弥补的办法是请一个乐队,由这个乐队在我们干活儿时演奏大小施特劳斯的作品,使整个工地现场看上去像是在举行露天音乐会。”

秦杰说:“但请乐队的费用是否过于庞大?据我所知,这座城市的很多星级饭店已经越来越请不起要价越来越高的大型室内乐队和中型交响乐团了。而且,如果乐队在演奏的话,肯定会招来很多人观看,这时如果我们锯断的树枝从半空坠下,砸伤了一些人,将由我们来支付医药费和各种护理费,在医院已完全变成了唯利是图的地方的情况下,这办法太不可取了。”

于磊说:“我看可以再采取一个新办法。由于这座城市处于内蒙古高原上大风的吹拂之下,因此我们可以考虑凭借风的力量,可以设计一种装置,把它安在京城大厦的顶部。我已实地勘察过了,我发现这棵树东侧有一个小型广场,适合它倒下去。”

但谁会做这样的装置呢?有人问,于磊立即用他的手机与鼓风机厂联系,但没有人接电话,这家伙忘了这是午夜,所有的人都已经睡了,而且,问题的关键在于,就算这种巨大的风力装置可以购到,用什么才能把它吊装到京城大厦的顶部呢?如此用直升机进行空降,那势必会扰动军方,这也是棘手之所在。

但如何才能杀死那一棵树呢?这棵黑夜之树、城市躯体上的邪恶植物,它令我们恶心、恐怖、空虚、紧张,令我们室息、焦躁、忧郁。“可真的有这样一棵树吗?”崔美花又问我,“你们疯了吗,我觉得这完全是幻觉。”她在我耳边柔声说,“我们还是跳舞吧。”我站了起来,和她搂在了一起,这一刻我倍感孤独。尽管我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把她楼得更紧。秦杰、左岩、于磊都在跳舞,我们都变得忧郁了,我们甚至可以听见那棵树的枝叶繁茂的生长声,树冠像乌云一样压过来的姿势,但我们决定行动了。

但是,就在左岩去购买炸药的当口,他被警方抓获了,他是通过关系以开采煤矿的名义去弄到了一千公斤的炸药,但警方立即拘捕了他。他后来在看守所里过得很快活,这下子他在看守所里把那些犯人打得屁滚尿流,居然成了一个牢头。由于他过于开心,使我们顿时怀疑起他来,莫非他正是因为可以住在看守所里从而可以免去去杀死那棵树的艰巨任务?这使我们剩下的三个人变得忧心忡忡。

紧接着,在去定做巨型电锯的路上,秦杰的福特“天霸”又一次亲吻了另一辆汽车的屁股,那是一辆红色雪佛兰跑车,一辆漂亮的小母车,因此秦杰的汽车情欲奔放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这一下秦杰的汽车完全毁了,尽管他系了安全带,他仍被撞成了植物人。现在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上还带着一种诡秘的笑,他好像在说:剩下的你们两个去杀死那棵该死的树吧!

这让我和于磊一天比一天感到了恐慌和紧张。杀死那棵树的重任落到了我们身上,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于磊的老婆回来了,她还带回来另一个男人,她决定和于磊离婚,这把于磊气坏了,于是他和老婆打了一架,但打不过老婆,他被她用平底锅敲昏了头,盛怒之下她把他塞进了一个巨大的“冰熊”牌冰柜。后来,我把他从冰柜中取出来时他真的冻成一头小型冰熊,一动不动了。

于是只剩下我一个人去执行杀死那棵树的任务了。我必须实现同伴的遗志和愿望,我于是拉着崔美花的手出发了。我只拿了一把小型钢锯,但我们到了那儿,却再也发现不了那棵树了,而且突然之间,崔美花也不见了。她去哪儿了?这一刻我无比紧张。这是月光下的城市,这时整座城市如同德尔沃画中的月光城堡,空寂无人,如同死一样的寂静,我突然看见了东亚饭店门口停车场边有一棵小树在发出声音。

我走了过来,这是一棵小巧的松树。这整个地区只有这一株树,我疑心它是崔美花变的,因为她最喜欢和我捉迷藏了,每当我想要吻她时就找不到她的嘴唇。于是我立即下手干了起来,我不一会儿就锯倒了这棵树,但我听到了一声痛苦的呻吟,我低下头看去,我发现小树的根部正在淌血,而且它扭动的样子与崔美花躯体的波动一模一样!难道我把崔美花从大地上锯了下来?我摸了一把那血,我尝了一下,发现那是真的血,有一种甜腥味儿叫我恶心,我环顾四周,仍旧空寂无人,我更加紧张,我想我也许可以拿这棵树当圣诞树,于是我就拿着这棵树还在滴血的树在午夜中狂奔了起来,我向遥不可及的圣诞节方向奔去。

他们的状态……

以上这篇《如何杀死一棵树》是何晓写的一篇小说,这家伙在比现在更年轻的时候曾经做过作家梦,因此他总会通过虚构来重构生活,比如在这篇叫作《如何杀死一棵树》的小说中,何晓传达出了一种十分焦虑的情形。他分明感到了都市给他的压力,在这篇小说中,他的几个朋友都是以真人真姓的面目出现的,可为什么要杀死一棵树?在小说中他为什么要虚构出一棵使他自己都感到恐怖的树,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但他想出了一个问题,我们的历史是什么?我们是有历史的人吗?

当然!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而他们的历史是什么?往事是浮在不断地流动的水面上的花瓣,而历史呢?历史是杂草丛生的小路吗?

秦杰生于一九六六年,他关于童年和少年的记忆早已成了无法拼撞的残片。他对一切有记忆的恰恰就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他奇怪为什么自己却记不住更早以前的事?他当然没有兴趣去记住童年的经历,没有兴趣去记住自己荒唐的大学时代,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他的大学生涯中,他还是一个诗人,当时有一个叫作“第三代”的诗派中他是其中耀眼的一个,除了写诗,他还在大学时代交了数目可观的女朋友,这成了他日后喜欢女孩的后遗症,一九八八年他大学毕业被分到了一个地区的行政机关,铺开了他的床铺的宿舍很小,到处都是一片潮湿的气息,蟑螂满地爬着,这种沉闷无趣的封闭的生活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种生活与他在大学时代狂飙突进的风格一点儿也不一样。于是连续几年他都在全国范围内游历,拜访各地的诗人和名山大川,他发现各地的诗人不是成了精神病、自恋狂、山大王、杀人犯、书商和骗子,就是成了被女人养着的人。被女人养着的人倒是写出了好诗,但这如同被骗过的太监种出了好看的花而养不出好儿子一样叫他觉得不对劲。很快地,当更多的诗人都成了过江之鲫般的大小书商之后,他在一九九二年也变成了汽车经销商。

这完全是一个偶然的选择,这与他从小就喜欢汽车不无关系。他一开始是成功地倒卖了几辆走私汽车,这几辆走私汽车的提货地点分别是山东烟台、广东深圳和海南海口,因此认识了一大批做汽车生意的白道和黑道上的家伙。一年后,他来到了这座北方大城,在一家大公司当了销售部经理,当他认识了于磊、何晓和左岩后,他就成了四个人中当然的老大哥。

但是他发现自己的性格之中有一种强烈的破坏的冲动,他是一个破坏欲极的人,这包括:破坏人制定的规则、破坏女孩的处女膜、破坏夜晚的秩序。因此,在他们引领下,他们四个人生活在剃刀的边缘,女人、酒、赌博、狂喝滥饮和高速驾驶成了他的生活内容。这与汽车销售关系不大,但他内心之中总有一种要破坏掉什么的愿望,这也是促成何晓写出了《如何杀死一棵树》的原因之一。

“我是没有历史的人!”秦杰宣称,但这句话毫无疑问是谎言,不过这句谎言也包括了一部分真理,就是说他从来没有历史的负重。突然有一天,他发现五千年的中国历史在他的身上找不到一点儿踪迹,这种悠久文明的种子早在他的鞋跟里发霉,并被他连同沙子一起倒掉了。他是一个断代的人,以新的角色、新的姿势进入了当下。“克罗齐说,一切历史又都是当代史。”他又嘟囔说。从这种意义上讲,他已是一个生活在历史中的人了。

而于磊则比秦杰小一岁,他生平最憎恶的除了白痴,就是诗人了,原因是有一个四川人,冒充诗人秦杰跑到他这里骗了三百块钱走了。当然这还是几年前的事,几年后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真正的但已不再写诗的秦杰,才把对一部分坏诗人的仇恨发泄了出来。作为汽车经销商的秦杰告诉了他有容乃大的原理,这时候,何晓已经成了一个股市中的操作高手。“股市中有人生!”何晓说,他现在是一家信托投资公司的一个部门副经理,去年由于他干了一手漂亮的活儿,他得到了头儿奖给他的一辆绿色的五速捷达轿车,他和秦杰毕业于一所大学,不同的是他学的是经济,并比秦杰要晚三年。但他早就听说过秦杰的大名,因为秦杰在大学时代“绊”过的女朋友中,既有后来在中央电视台成了著名的节目主持人,也有跑到美国去开上了加长型林肯的女生意人,最不济的一个也跑到香港嫁给了香港十大富豪之一的三公子,成了有靠山的“贤妻良母”。“股市中有人生!”何晓说,他如今已炒了有三四年股票了,手中大约积累了一千多万块钱。“但炒股的感觉完全像是在做游戏,一下子五万块钱就没了,一下子五万、十万的钱又回来了,就是这种感觉,钱已不是钱,有时候它就单纯地只是一些数字,一些概念。”他说,他认为自己也没有什么历史,至少百年中国史在他的身上看不出任何痕迹,他西装革履,走到哪里都要打领带,他只是从学校到学校,毕业后他就一边为信托公司做基金,一边替自己炒股票。不过,他发现自己有一段隐秘的历史,那就是对过去的女友、现在的妻子不忠的历史。

他的妻子是他大学时代的女朋友,一个非常清秀人又很老实的女性。他家在农村,所以他上大学那几年是女朋友给他掏了不少钱,毕业后他已对女朋友没有什么激情了,但仍然无法与她分开。对于他来讲,她是他的一个平衡,他可以悄悄地去交女朋友,有时候在股市的疯狂跳动中为了消解压力去嫖过妓,但他从来在妻子面前都是正派和正常,甚至是忠诚的,近来他开始操作的是期货业,干了几年后还赚了一点钱,但他对自己做期货还是没有什么底,因为期货投人大、风险也大,他的不少朋友都做期货,他目睹了他们的状况。由于期货交易时间早,一般他们大都睡不着觉,在晚上,这些期货交易者有的疯狂抽烟,有的则去嫖妓。压力太大,但作为没有历史的人,只拥有着对自己妻子的不断的小背叛的历史的人,何晓觉得自己渐渐被抽空了。他觉得自己非常的焦虑,是一种焦虑使他和于磊、秦杰走到了一起,成了午夜狂欢的人。

从某种程度上讲,午夜的狂欢与白昼中的狂欢不一样,它是隐秘的狂欢,它是角色的置换,是对夜晚的顺序的反叛与迷醉。午夜狂欢的人是另一类树枝,从白昼伸入夜晚,并开放着邪恶与自由的花叶。

秦杰的妻子就是由何晓介绍的,她是何晓的同学,秦杰在何晓的介绍下认识了她,认识第一天就把她给解决了。然后秦杰就被告知她要嫁给,他突然之间,他的生活不再抽象了,一下子变得非常具体,他有了老婆,不久之后又有了一个孩子。秦杰看着一天天长得越来越像自己的儿子内心之中却莫名其妙地涌上了不少欢乐。但他在家庭之外寻找快乐这一点上则与何晓达成了共识。两个人相视一笑,坏水就流出来了,而他们的老婆则毫不知情。

于磊的情况与他们稍有不同。于磊从小就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个艺术家、一个画家或是小说家。对于他来说,艺术家是那种把对完美的期待经过重组并进行了再现的人,是对现实世界进行提升的人,他还想过要做导演,但他的性格弱点使他没有成为上述中任何一种人,而是成了一家电视台的制片人。

正像秦杰的焦虑是来自他破坏欲的生命深层,秦杰就像一头没有完全驯服好的野兽那样,或者说他是一个来到了都市中的印第安人,总要在孤独的月夜向月亮发出野性的尖号,秦杰的焦虑是来自男人本性中的,而何晓的焦虑感则来自压力,来自需要在不停地释放的工作压力和股市投机的压力,而他的焦虑感,则是面对都市的一种茫然的感觉。

在他们的印象中,城市变成了一个人与人邂逅的场所,人与人总是迅速相识、又迅速地彼此忘记,充满了诱惑,充满了变化,充满了各种关系重组的可能。离婚率大幅度上升,从而使他对婚姻充满了疑惧。

不少人对他说婚姻是一个陷阱,但他总是想跳进去,他又对每一个靠近他的女人都十分怀疑,他每年能挣二三十万块钱,比秦杰和何晓少一点儿,但已近三十,他很希望自己能有一个老婆,刚巧电视台要分房子,但他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可只要有老婆就会有一套价值三四十万块钱的房子,于是经过何晓和秦杰的策划,他们给他找了一个叫沈萍的女孩,她同意可以搞一个假结婚,只要于磊给她两万块钱就可以了。

于磊同意了,与她去办了一个结婚证。他给了她两万块,房子很快分下来了,可当他装修完了之后,沈萍不仅不与他再去办离婚手续,反而是进驻了他的新房。两个人打了一架,于磊发现自己竟然打不过她,这是一个面庞清丽的东北女孩,瘦高挑的躯体中蕴含着可怕的抵抗男人的力量,于磊落荒而逃了。现在的状况是,他又不敢把事情闹大,这样如果叫单位知道了房子也许还会重新被收回。沈萍倒是经常消失,一消失就是几个月,等她又出现在于磊的面前时就是伸手向他再要钱的时候,“再给五千,不然我就找你们领导去闹!”她说。

于磊感到自己的生活过得糟透了。因此,他从内心深处泛上来了一种恶心与焦虑,他恶心自己,焦虑自己的生活状态,而这恰恰是他选择的结果,他憎恶这种结果,所以他变得焦虑了。

当生活一天天在人们成长中丧失了想象和诗意,生活中残酷、琐碎、庸常的复杂的一面在他们面前展开的时候,他们被迷惑了,被生活那纷乱的星空弄花了眼睛,于是他们沉湎于狂欢,借此来消解与排遣,有人说这是一个转型的时代,在转型的时代中变化是最根本的,必须要有一种战术的态度,而放弃战略的态度,即用随机应变的态度来对付生活中随机的变化,这样才不容易被伤害。

因此,实际上,当他们检视自己时,发现实际上是十分脆弱的,没有历史的人像荒草一样生活在都市中,具有被野火烧尽的性质。

左岩的焦虑主要是来自性、性的压抑与释放、性的释放方式,是缓释还是暴风骤雨?他总是处于在一种疑惧之中。他与秦杰、于磊和何晓不同,他们三个人已品尝了生活的灰烬,看到了生活和人性之中更复杂的一面,左岩对很多东西仍由抱着一种期待。哪怕一个女人的两腿之间是虚无,他也仍想从他想爱的一个女人那里发现实在的东西。

这当然是一个贫乏的时代里,信息垃圾、互联网络、克隆人和电信技术、核技术将人推向了一个新的境地。当人像上帝一样能够制造自己的时候,人就已经更可疑与更可敬了。从马克思到盖茨,这期间的变化与发展,设计与实现,已使人类有了新的转型。因此,从这种意义上这几个午夜狂欢的人,他们的焦虑具有了最当下、最人类的特性!

飞行

“总是在地上活动,总是在城市中的路上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飞起来?”何晓想,他对在城市楼厦的峡谷间的奔走烦透了,但是想飞起来是不容易的。

于是,他弄了一些大麻,秦杰、于磊、左岩和他都尝了尝,秦杰是一个干什么都容易上瘾的家伙,他立即说:“我飞起来啦!我飞起来啦!”他真的飞起来了吗?后来秦杰说他看见自己长出了一双银色的翅膀,飞翔在天空之中,与一些鸟相撞,“我以为我是一架飞机什么的,要不我为什么会和飞鸟相撞?听说飞机与飞鸟相撞,往往要让飞机完蛋的,我为什么没有完蛋?”

何晓则在哭,他哭得很伤心,好像他的股票一夜之间全都变成了卫生纸似的。他说不出话,他只是在哭,可哭有什么屁用?左岩想,左岩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他觉得大麻的刺激还没有他从网络上拥下来的一些色情文学看着来劲儿呢,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而于磊感到自己的身体很重,他则有一种下坠的感觉。当秦杰说他飞起来的时候他很嫉妒,因为他的身体完全像灌了铅一样,他像是一块巨大的石头。

“可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飞起来呢?”他琢磨着,“我就想飞起来。”他忽然从报纸上读到了这座城市郊区已出现了几家飞行俱乐部,在俱乐部中可以提供超轻型飞机和轻型直升机、动力伞、山坡伞、热气球的飞行培训。于是他就去了。他是瞒着秦杰他们偷偷去的,在半个月中,用了几十个小时的空中飞行时间,他取得了一份驾驶执照和飞行证书。

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的时候,有一阵子秦杰、何晓和左岩都懵了。他们没想到何晓会这么野,一下子都把他们给超越了。秦杰、于磊都会开车,而左岩则十分颓丧:“我连汽车驾驶执照都没有拿下来呢。”

“我们都去学飞行!”秦杰说,他不打算再去玩“你死,还是我死”的游戏了,他决定去学习飞行。他们于是在何晓的陪同下一起去学了飞行,左岩吓得要死,他只要求学了热气球的飞行技术,“这玩意儿平稳,这玩意儿在空中飞行像一条大船,我不学别的,”他说,实际上他是怕死。

秦杰又一次显露出了他的赌徒心态,他直接学习了超轻型飞机的驾驶。从外观上看,这种飞机完全像是用几块纸板和一些铁丝拴起来的,它是白色的,简单得你在家里也能造出来。“如果把你那辆‘天霸’车的发动机卸下来,装到用木板做的飞机模型上,你也能飞起来。”于磊开玩笑说。

实际上这种轻型飞机像鸽子一样灵巧,尤其是低冲的时候,沿着一个弧度十分优美的斜线飞下来,那种奇妙的感受非常刺激。

何晓则学习了驾驶轻型直升机的技术,他看来一向喜欢直上直下,直入青云。这家伙一直有一种暴发户的心理,这从他选择飞行的方式上也可以看得出来。

而于磊一直学习的是动力伞和山坡伞,这两种伞使他在半空之中可以自由地调整飞行方向,做一些十分灵巧的旋转,某种程度上类似于鸽子的飞行,这种自由的飞行使他感到非常的快乐,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已变成了一个飞行艺术家,在大地上空飞出一些图案来。后来他听说纽约有一个华人艺术家用遥控飞机在纽约自由女像高高举起的火炬上撒布了一道螺旋上升的白烟,看上去自由女神像像是举了一个巨大的冰激凌。于是,有一次他偷偷驾驶动力伞在这座城市的上空飞出了一个五角星,当然这个五角星也是由白烟构成的,几分钟以后就消散了,但很多人在那天下午看见了他们这个作品。他由此变成了天空艺术家,不停地驾驶动力伞,偷偷飞越禁飞的城区,在空中布下一些好看的图案。有一段时间他专门地去用白烟在半空中画各种花朵,画玫瑰花、画大理花、画桃花,他把他想当画家的才能充分地用在了在空中用白烟来画。

实际上城市管理部门对他在空中用转瞬即逝的白烟作画已有争论,一部分人认为城市上空完全是禁飞区,任何飞行器都不许飞越空中。可另一部分认为他所使用的动力伞没有用工业燃料作为动力,仍旧靠风力与机械力量,与风筝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一个土风筝罢了,如果禁止他飞行,那么违反了宪法关于保障公民自由的若干条目。就在管理部门进行辩论的时间中,何晓已经飞越了城区的各个部分,在空中作了不少作品,比如画一颗心、画一只白鸽、画出一座纪念碑,他的作品一会儿就消散了,但很多城市人都仰头观看,他们为此十分惊奇。但最终,决定禁止他飞行的提案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成,因为有人担心一旦不加以阻止,那么如果有人借机飞在空中,刺探地面情报怎么办?这是危害国家安全的,当他被通知禁飞了的时候,于磊笑了笑,“我实际上已经飞腻了,我自己也不想飞了呢。”

当然,他成了一段时间的天空艺术家还是在何晓死了之前。何晓的老婆在那些日子里生了一个孩子,结果是一个兔唇,于是就偷偷地把孩子给送到福利院门口了,但那小孩没有被福利院的人发现,不知被谁给拾走了当他老婆得知了这个消息,赶到了福利院没有发现孩子,一下子快疯了。对于她来讲,哪怕生了个怪物,也是她的亲骨肉,她不能失去这个亲骨肉,于是她就问何晓要孩子。

何晓的股票突然之间,被《人民日报》的社论刊发后造成的下跌给套住了,损失惨重,他的心情正坏呢,他冷冷地对她说:

“咱们再生一个。”

“不,我就要那一个。

“咱们再生一个,生个正常的。”

“我就要那一个,他比你还正常。”

“……你疯了?”

“你这个杀人犯!”老婆尖叫着过来咬他。他打不过她,他心里一直就发虚,如同他有一段时间股票上涨的曲线,后来老婆被打了几针镇静剂,她清醒了,但她要和他离婚。

“你是一个没有人性的家伙,我没法和你生活在一起了。”

何晓沉默了。因此,当生活的灰尽从平庸的地面上扬起来的时候,他迫切地想要飞到空中。由于航空飞行俱乐部在距离市区几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总是在山谷与丛林上空飞翔,他觉得有必要向城区进行一次飞行。“何况也许我还可以在空中发现我那丢失了的兔唇儿子。”他下意识地想。可航空飞行俱乐部的所有飞行器都是被管制的,因此只有偷偷地把飞行器偷出来。这事只有秦杰下命令才行。

“咱们试着飞一次。”秦杰的表情露出了军事政变首领的微笑。为此,他们买了四部通话器,以便互相联系。这是一个下午,当他们各自驾驶着超轻型螺旋桨飞机、轻型直升机、动力伞和热气球飞在半空中进行例行飞行时,秦杰用步话机命令道:“我是007,所有的兄弟注意,向南飞行,甩开教练机。

于是,于磊、何晓、左岩突然转变飞行航向,开始向南飞行,向那一片他们天天生活并沉醉于其中的城区飞行。

他们飞行的速度很快。当然,左岩的热气球最慢,左岩在最后头,他们一直向南而去,掠过了田野和农庄,掠过了牧场上的牛羊,掠过了成片成片的别墅开发区和生活小区,掠过了大地上发亮的水洼、人工河和游泳池,掠过了高速公路,掠过了污水处理厂和屠宰场,掠过了汽车制造厂和开关厂,他们打算飞临市区。

这完全是违反法律的越轨行为!航空俱乐部立即向有关部门进行汇报,警察出动了四架直升机进行拦截。

“报告007,前方出现四架直升机,像是要拦截我们。”何晓报告说。

秦杰在空中来了一个鹞子翻身,他已经可以看见东三环一带鳞次栉比的大厦了,他十分兴奋,这是他热爱的积木城市,每一幢高楼如今都那么不起眼,像是火柴棒那样竖在大地上,但有几架直升机企图阻止他们飞行了。“我看我们还是飞回去吧,我们越轨了,再飞下去就是犯罪了!”左岩在他的热气球中惊恐地说。

“我们可不可以与他们谈一谈,叫他们不要击落我们?”于磊也有一些紧张。

“冲过去,冲破阻拦!”何晓说,“007,可否冲过去?”“你们不能再向前飞了,前面是飞行管制区,你们必须停下,并向回飞否则后果自负。重复一遍,你们必须向回飞!”他们的步话机中传出了警察的声音。

“好吧。”秦杰沮丧地说,“我是007,你们请向回飞,飞行一号计划宣布中止。”

“太好了。”左岩说,“差一点儿我们就成罪犯了。”左岩赶紧调整方向,向回飞,而于磊的动力伞则像白纸片一样在三环外飞翔,而秦杰已开始向右迂回飞行。

但是何晓不,他驾驶直升机继续飞行,“我要到城区里去找我失踪了的儿子。我对他的丢失负有直接责任,我请求允许我在空中找他。”

“不行,我们帮你找。”警察说。

但何晓没有听,他径直向那几架直升机飞去。警察的直升机避开了他,他飞了过去,飞入了三环地区。

“他疯了。”秦杰说,“他真的疯了。”

但何晓很镇定,他飞行技术不错,可他发现油已经不多了。他已毫无办法,他在一幢反射着强烈的刺目阳光的大厦玻璃幕墙的刺激下花了眼,他闭上了眼睛,与大厦撞了过去。

从远处看,何晓的直升机残骸像一根树枝一样从那幢七十层高的楼面上伸出来。何晓死了,他这个人就是太固执,否则他会好过得多。

警察拘捕了秦杰、于磊和左岩,吊销了他们的飞行执照。“你们连风筝也不能放了。”一个警察开玩笑说,由于他们的行为只是为了飞行,而没有直接的破坏目的,他们被关了几个月的监禁。

飞行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没有历史的何晓死了。他就像于磊的天空中那白烟似的作品一样,飘逝在蔚蓝的天空之中了。

生活在剃刀边缘的人们,在死了一个之后,是否会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

城堡与蜘蛛女

于磊从拘留所出来,直奔他的家。这是一套位于三环路边上的一幢塔楼中的二居室。他把自己的这套房子命名为城堡,而且他装修的时候也考虑了城堡的造型,城堡的外在表征,以及城堡的颜色,一进他的房间,就会发现这是一座幽暗的城堡,连灯光也是幽暗的,如同三个世纪以前的地下宫殿。

但于磊一进门就绊了一脚,他分明有些不认识自己的居室了,一切东西都被挪动了位子,所有的家具都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一定是那个坏女人干的!于磊想,一定是她,那个他出了两万块钱和她办了假结婚的女人干的,于磊最痛恨这一点了,因为他是一个记不住事情的人,当一切按照他的设计与构想被建造起来之后,他就要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秩序中,不容其他的人有任何的改动,一切东西他都触手可及。烟、酒、电话、茶杯、书、拖鞋、镜子、毛巾、遥控器、冰箱、空调、电话、衣服、电子表、电脑笔记本、枕头、避孕套、药和雨伞,这些东西他都按照他所设计的方式把它们都摆放到了它们应该在的地方,他一伸手就可以拿到它们。

但现在他找不着他们了,他在地上发现了烟灰缸,在墙上发现了一些照片,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一把匕首!还在马桶水箱盖上发现了他的电脑,一切都转移了位置,仿佛这已经不是他的家,已是别人的一个家,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古堡。于磊着急了,这当然是那个女人干的!她把这一切都改变了,于磊气坏了。“我才被关了几个月,回来后就发现这里已经变成这样了,这怎么能行?这怎么能行?”他顿足捶胸。他恨起自己来,为什么要为了眼前的利益,搞一次假结婚呢?而搞个假结婚,原本是没有错的,但为什么会找错了对象?如果当初知道这个女人如此霸道,那就好了,可他记得经朋友介绍时,她柔顺得像一只猫,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现在的这个样子。

“我该怎么办?”于磊想,他立即给秦杰打了一个电话。

“凉拌。”秦杰说,然后他笑了起来,继而他又说:“活该!”但他说旋即又说自己也陷入了家庭琐事的矛盾之中,因为他老婆也要与他离婚了。“为什么她要与你离婚?你们俩不是挺好的吗?保险柜的钥匙是不是她拿着?所有的钱是不是都在她手上?你会身无分文的!”于磊说。

“所以我也很烦,我想我会处理好的。最近咱们就不要见面了,咱们把各自的家事先处理好吧,午夜狂欢不狂欢了。”秦杰颓丧地挂了电话。特于磊刚放下电话,就听见有人去开门。那是钥匙在门锁中转动的声音,然后门开了,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法律意义上的、而不是事实意义上的“老婆”,另一个则像是一头壮牛似的男人,他们都戴着墨镜、哼着小曲进来了。

“沈萍!你把我的房子弄成什么样子了?我什么都找不到,我什么都找不到了。他是谁?他是干什么的?”何晓指着那个戴墨镜的家伙问她。“他是我男朋友。我和你是假结婚,我怎么就不能有我自己的男朋友?我动了你的什么?我什么也没动,只是这房子有我的一半,我当然要改造我的居住环境了。”

“非法入室!你们是非法……他是非法入室!”何晓指着那个戴墨镜的家伙说。

“什么?你说什么?”那个胸前抱着各种购物袋的家伙一把揪住了何晓的衣领,“你说什么?”他像个发怒的大猩猩一样冲着他吼叫,然后他把何晓一推,何晓就栽倒在沙发上了。

于磊坐在了沙发上,看着这两个闯入者心安理得地干着他们在这套房间想干的任何事情,他们有说有笑,倒像是一对真正的夫妻。于磊一下子弄糊涂了,他没有料到人性会这么复杂,本来说好了是两万块钱的交易,可钱给了而她却还赖上他了。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有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但这时候何晓已经死了,秦杰家里也出事了,而左岩,在前一段时间幽闭到互联网上之后,最近突然消失了,据说他去了上海和深圳。我可真的是孤立无援,他想,我怎么这么倒霉!莫非是我性格之中那一部分软弱的东西导致的?

但那两个闯入者快活地干着他们的事,于磊决定和她再谈一次,如果实在不行,再给她一点钱,从而叫她搬出去,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但她却主动走了过来,一脸严肃地对他说:“我也要找你谈谈呢。”

“找我谈什么?”他说。“谈划清界限。我要一直在这套房中生活,因为这套房子也有我的功劳。我们对半分。”

“什么对半分?”

“对半分享这套房的所有空间。”

“…这怎么分?你总不能在这客厅里都砌上墙,留出过道吧。”何晓问。

“不,”沈萍诡秘地说,“我全布下蜘蛛网。我是一个蜘蛛女。”

“什么?你是一个蜘蛛女?”何晓听不明白,在他的眼睛中,现在的沈萍是一个精瘦但不失漂亮的女孩,可她却说她是一个蜘蛛女,这是什么意思?

她笑了起来,她从师范大学毕业后曾分配到外地一家中学教语文,但她不喜欢那座城市,就辞去了工作,来到了这座城市。她躲在一间小屋子里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叫作《意不乱情不迷》,表达了她对爱情的渴望与忠贞,后来于磊电视台的一个同事在一次书市上见到她为读者签名售书,就认识了她,并把她介绍给了于磊,可于磊对她没有感觉,只是决定搞一次假结婚。

“什么蜘蛛女?”于磊问她。

她的眼晴里掠过一道幽深的光,她阴阴地笑了起来。然后她从一袋炒菜用的淀粉中抓出一把,放在嘴里咀嚼。然后,她真的像一只蜘蛛那样,吐出了丝线。

她一边吐一边走动,旋转,她吐出的丝线就像蛛网一样,一圈套一圈,她吐出的蛛网像是水波一样在扩大,并且真的将客厅分成了两个部分,而于磊呆呆地看着她,在他和她之间,正在渐渐地出现着一面新的蛛网。这把于磊看得目瞪口呆,他转身去看沈萍的男朋友,他双手抱在胸前,戴着一副窄边墨镜,那种样子就像是一种南美才有的黑色长毛大蜘蛛,而沈萍一边吐着丝线,一边唱着歌,像是一只色彩斑斓的毒蜘蛛。我的房间里出现了两只大蜘蛛!而我却毫无办法!于磊想。他看着沈萍一点点地吐着丝线,那丝线在他和她之间形成了一道柔韧的墙、一面柔韧的网。

她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发现那丝线非常坚韧。他愤怒了,他说:“这是我的房间,你停下来!”他吼叫着,他向那蛛网冲撞而去,但奇怪的是他立即被弹了回来。他的身体都冲不破这蛛网!他有些害怕了。“你……真的是一个蜘蛛女,蜘蛛女怪。”

“不是女怪,而是一个蜘蛛人,用蜘蛛网去网住生活,保护自己的一片空间。”她幽幽地笑了笑,“好啦,今天我就干到这儿,明天我要接着干,我要分割我们之间的空间。”

她和他的男友跑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现在,客厅里已被用蛛网隔成了两半。实际上变成了两个通道,每一条通道通向了一间卧室,于磊和她各占一间,但如果要将这屋子的所有空间都一分两半,那么阳台也要一分两半,卫生间和厨房也要一分两半,这该怎么办?

于磊心乱如麻,他听见沈萍他们在房间放着震耳欲聋的摇滚音乐。他憎恶他们,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办法,那就是用火烧这蛛网,如果它是淀粉弄成的,甚至它是尼龙弄成的,那一烧它不就没有了吗?他去厨房取了打火机,开始烧那蛛网,火苗触及了蛛网,但却对这蛛网没有任何损害,他毫无办法,他仍旧坐在那里,他在想着自己是如何一天又一天地陷入了这样一个蛛网,生活的蛛网,而不是冲跃而出。使我陷入了这种状态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何晓在想,生活有时候真的是一头猛兽,它就在我的体内奔窜,找到了机会它就使我变成了困兽。我该怎么办?我连这蛛网都烧不断,我还有什么用?他真的像是被蛛网捕获的一种小昆虫那样蜷缩在自己的卧室里,为把沈萍赶走而绞尽脑汁。

第二天,沈萍又用由她嘴里吐出的绵长丝线,把卫生间,厨房全部分成了两半。这样,沈萍就完全占有了这套房子的一半。

紧接着,她的男友把于磊的一部分东西搬到了于磊的那一部分空间,开始装上了另一套东西。也就是说,现在的卫生间里有两套如厕工具,比如已有了两套抽水马桶,连马桶水箱都是两个,大厨房中有两套不锈钢餐具,两个抽油烟机,阳台上有两个储物柜。看来沈萍的新男友是一个生活高手,至少他已对这套房间中数不清的各种管线了如指掌,因此一切都变成了两套,于磊一争辩,那个粗壮的家伙把他一推,他就倒在沙发上了。从体力上讲,他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于是,于磊的空间变小了。过去的客厅都变成了过道,搁一张桌子都显得十分困难。于磊处在了一种十分为难的境地,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向公安局报案,他害怕的是他搞假结婚的事暴露出来,从实际上讲,在这座城市中生活的每一个人都是面具人,但谁也不愿意揭穿这个事实,白昼下的真实与夜晚的真实是两种概念。所以,一旦他进行了自我揭露,那么是否会让很多人露出了原形?比如和谐的家庭突然传出了妻子和丈夫都是不忠诚的,比如一个廉洁奉公的干部实际上是一个营私舞弊者,比如一个拐卖人口的罪犯实际上又是一个见义勇为者,总之一切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于磊坐在屋子里,大脑激烈地进行着思想斗争,后来他终于下定决心去公安局了。他出门时对沈萍说:“我要去报案了!”虽然他刚从那里出来,但他对人民专政机关的信任却是有增无减,他下定了决心倚靠他们了。

“我的房间里突然闯进了两个人。”他说。

“是抢劫犯?”两个记录的警员猛地抬头看他。

“……不是,是闯入者。”

“闯入者?闯入者是什么概念?你认识他们?”

……其中一个我认识,而另一个,我不认识。

“他们都在你的房间里干了什么?偷、抢东西了?你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

“……我的空间,被他们侵占了。我的城堡……”

“什么‘城堡’?”警员又抬起头看他。

“我把我的房间命名为“城堡”,但有两个人闯了进来,具体说他们又有我的房门的钥匙。再具体说其中一个我认识的是我过去的女朋友,另一个是她新男朋友。”

“他们都干什么了?”

“他们把我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主要是我过去的女朋友突然变成了一个蜘蛛女,她会吐一种发亮的丝线,把我的房间,全部用一种蛛网隔成了两半。”

“一种蛛网?”警员的眼睛亮了。

“对,一种蛛网,而且这丝线还是从她,从我女朋友的嘴里吐出来的。她就像是一只大蜘蛛,吐织成了蜘蛛网,把我的房间一分为二,就是这样,比如我的房间里,现在有两套抽水马桶,两套不锈钢餐具,两个客厅过道,两个……”

“你是说你女朋友会用嘴吐丝线,并织成蜘蛛网?”警员皱着眉头。

“的确是这样,”于磊十分肯定地说,“我吓坏了。但实际上,她不是我女朋友。”

“那她是你什么人?”警员有点儿疑惑。

“她……是我法律意义上的妻子。我……为了从单位分到房子,搞了一个假结婚,给了这个叫沈萍的女孩两万块钱,但与她假结婚之后,她又不与我离婚了,借着这个关系拼命敲诈我,先是一没钱就来找我要,后来,发展到了领新男友进驻,把我的房间都给一分为二……”于磊觉得十分委屈,他哭了起来。

“别哭,你别哭嘛。我明白了,的确,这座城市太拥挤,要分上一套房子都实属不易。我听明白了,问题是,真的像你所说,她是一个会用嘴吐丝线织网的女人?”那个警员很感兴趣地说。

“是的,我也吓了一跳,而且那蛛网特别结实,就像一种坚韧的渔网一样,我试着用身体去冲撞它、用火烧它,都不顶用。我感到我就像是被这蛛网捕获的一种昆虫。我完了。”于磊颓丧地说。

“我们都是被生活的蛛网捕获的昆虫。”这个警员站起来,合上报案记录说,“我们立即到你的住处看一看,这应该算是非法人侵,至少我们可以拘捕你女朋友,不,你法律意义上的老婆的新男朋友。”

于磊高兴了。他后来带领几个警察来到了他的住处,坐在警车里他感到很不一样,过去他怕警车,但现在他是坐在警车中去抓别人,去抓他恨的闯入者,他高兴极了。他带着警员摸了上去,他发现自己是走在最前头。他打开了自己的房门,可这时他又发现自己的屋子里一切照旧,没有任何变化,没有闯人者,没有蜘蛛女,没有蛛网,没有一点变化。仍是他的房间,他呆住了。

“你再谎报军情我们要把你拘起来!”那个警员生气了,“你大脑是不是有毛病啊?我看你必须到精神病院去检查一下。”警察们很生气地走了。

于磊傻了,他一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发现一切照旧,所有的东西都在他原来的地方。他想取什么,他就可以随手取到。这里是他最安全的居所,根本就没有蜘蛛女和蜘蛛网,以及蜘蛛女的粗壮男朋友的任何痕迹,难道这只是一个噩梦吗?于磊想不明白,他猛地想来自己去找警察时喊了一句“我去找警察了!”于是沈萍和她的男友就逃走了?但这无论如何是曾经发生过的,于磊坐在他的空荡荡的屋子里,他想也许这又是一个幻觉?可这种幻觉也太漫长、太可怕了。他走到卧室,看见了唯一一张他和沈萍的合影,在相框中,他们俩都虚情假意地笑着。现在,这种笑已使他恶心透顶,他拿着那个相框看了半天,然后他把它砸了个稀烂。

缓慢

“是否因为生活节奏太快,而使我们一天比一天感到了焦虑,感到了异化?”秦杰想,秦杰是一个行动主义者,这使他天天生活在剃刀的锋刃上同时他又是一个思想者,当何晓死后,左岩又出去到南方漫游了,于磊闭门思过,他也开始思考问题了。首先他戒掉了大麻,过去他抽这东西有点儿上瘾,但他是一个意志十分坚定的人,说戒他就戒掉了。然后他再也不去歌舞厅了。过去,只要有一两天不去歌舞厅,他就浑身难受,只有坐在歌厅里,和一个他喜欢的坐台小姐矫揉造作地唱上一曲,他觉得生活才是美好的。

“虚无啊。”这是他现在常说的一句话。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速度使他进入到了这样一种虚无的状态中的呢?他在思考,他认为是一种快速的生活。这种生活中的加速度,使他生活在惊涛骇浪之中。

或者他是被这样一种速度所催逼,从而进入了一条快速运行的轨道,如同上了一辆战车。他舞动着长矛,下不来了,从而冲入了生活之中最纷乱、最具诱惑和危险性的一部分区域,从而使他沉湎于感官的快乐之中。

从某种程度上讲,使器官变得舒服是这个时代的风尚之一,人们每天的忙碌,就是为了使器官、使人的每一个器官感到舒服。眼睛像一个窥视孔一样,要看到所有它想看到的东西,而耳朵,这风中最灵敏的东西,当然是为了听到信息。肠胃则是一个系列的通道,必须有食物填满它们。此外还有心,要为一些事更激烈地跳动,肝火却要下降,而生殖器一定要达到充血和满溢状态,经喷射然后再归复于一片平静,皮肤要被按摩,它下面密布的细小神经网络会放出舒适的电波,让你感到格外的舒服。

可大脑呢?在满足了一切器官的狂迷之后,大脑在进入一种蠕虫状态,并缓缓地进入着死寂。为了摆脱这种死寂,秦杰又在抗争,生活在他自己营造的反叛和隐秘的激情生活之中。因而,这种生活的速度太快了。

需要缓慢!需要缓慢的力量来制衡这个已被捆绑在战车上的社会,甚至整个人类,而今天,的确已有一种更为疯狂的力量在使人类走向难以预测的未来。

比如上帝实际上早已死去,人已经可以用克隆技术造出人来了,也许人已经造出了人,只是还没有向世界宣布罢了,那个被造出的克隆人像白鼠一样被关在一个笼子里,肤色苍白,等待着阳光与食物。

而那像他的另一个,则在观察他的生长。

还有更为危险的国家和一些狂热的人,在加紧制造核武器,掌握核技术,从而达到要挟一个国家,甚至整个人类的目的。

这个世界在一种加速度中,已变得疯狂了。秦杰想,他还想到了左岩,如何迷上了网络,从而产生了想在网络中消失的念头,而几天前有一个美国的邪教就是在电脑网络上联络,并宣告了几十个人集体自杀的消息。

秦杰感到生活中的一种速度使他加倍在走向一种不可知的状态。他感到了害怕。

在这时候,他读到了米兰·昆德拉一段话:“为什么缓慢的乐趣消失了呢?从前那些闲逛的人们到哪里去了?那些民族小曲中所歌咏的漂泊的英雄,那些游荡在磨坊和风车之间,酣睡在星空之下的流浪者,他们到哪里去了?他们随着乡间小路、随着草原和林中空地,随着大自然消失了吗?”

从根本上讲,秦杰认为自己应该是一个古典的人,古典的人意味着要有古典的情怀。秦杰发现自己没有了。

当他合上了《缓慢》的时候,他的老婆与他吵了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在三个月以前,他勾引了一个女孩。那是一个某国驻中国大使馆雇用的中文秘书,她当然非常漂亮,她租住在一幢塔楼的中间部位,那一段时间秦杰开着一辆全新的奔驰汽车,穿行在这座城市之中,一切都发生在于磊的两居室房间里,在一场贴面舞会之后,他把她给成功的“解决”了。他当然打着未婚男人的招牌。

在今天,一个未婚的男人,开着一辆全新的奔驰,人又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从表面上看去温柔至极,有礼有节,当然是十分迷人的,在物质的炫人的光彩硬度打击和秦杰的性格魅力的感性围攻之下,这个叫杨梅的女孩被俘虏了。

她想嫁给他,他秘密地在她那里和她同居了几个月。其间她坠了一次胎。在她坠完胎之后,他才告诉她他是一个有妇之夫。她茫然了,因为她分明已经听到了爱情的小天使落在了她身上的声音,她以为自己这一次十拿九稳,但她错了。

他给了她四千块钱,叫她多买一些补品之后,他就与她断了联系,他关闭了手机,她呼他他也不回,他打算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但实际上,当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生活中布下一片影子之后,这片影子很难消除。她渐渐由伤心、绝望而达到了仇恨,她确信自己被玩弄了。但这种被玩弄感、与她自己被他那炫目的物质与性格魅力的光彩所征服有没有关系呢?她不想这个问题,她要把账算到他头上。

她花了那四千块钱,并没有去买补品(她身体恢复得很好,药物流产甚至使她没有产生痛感,就流出了那个一片红色血污中的白色小胞衣),而是雇了三个年轻力壮的民工。她在他的汉显呼机上约了他出来,谎称她要离开中国了,只是为了再见他一面。

他想了想,动了心。实际上他还犹豫了一下,约会地点是在一家专营上海菜的餐厅包间里,她和他在那里见面了,她还点了几个菜,其中有宁波泥螺。

然后突然间进来几个人,她关掉了灯,说:“把他打得不能动为止!”然后,秦杰发现自己掉入了陷阱,他被饱饱地揍了一顿。

如同暴风骤雨过后,十几分钟后,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了。他用手机与老婆联系上了。她开车来接他,“我们去报案!”她说。“不,”他坚定地说,“不去,是过去的生意上的敌人派人打我的我知道是谁。”

第二天他去医院接受了全面的检查,发现自己的内脏有些地方出血了。

这完全是报应,他想,但这个女人也太狠了,他以为能瞒住老婆,但他老婆恰好在他的一个皮包里发现了一本日记和他与那个女孩的合影,这些都是那个女孩放进去的。

“你再也别来见我了!我要和你离婚!”即使秦杰躺在了病床上,他老婆还是愤怒至极地和他吵了一架,把一张离婚协议书扔给了他,她伤透了心。

“虚无啊。”在晚上,他躺在病床上一个人自言自语,“可如何才能缓慢下来呢?当人们发明了电话、电脑、磁悬浮列车、汽车、飞机、卫星、高速公路、地铁和电视,我们的生活速度如何才能慢下来呢?”他想,有一天他甚至抓住了一个护士的手,冲动地对她说:“如何才能缓慢下来?”

“什么缓慢下来?”那个护士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你动都没动,说什么疯话?”

“速度,”他颓丧地说,“生活的速度,我要使生活的速度慢下来。”

“为什么?快节奏的生活多好啊。”护士说,“我还嫌我的生活太慢了呢。”

他不说话了,他明白她听不懂他在谈些什么。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众叛亲离,没有一个朋友,或者他们都不了解他的状态,他知道老婆去意已定,她已不能忍受他了。他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然后,他哭了。

秦杰打算让自己缓慢下来的想法是坚定的,可速度,这个世界本身所具有的速度能够慢下来吗?米兰·昆德拉说:“跑步者始终待在自己的身体中,必须不断地想到自己的脚步和喘息;他跑步时感觉到自己的体重与年轻,比任何时候都深切地意识到自我和生命的时间。当人被机器赋予了速度的快感之后,一切便改变了,自此之后,他的身体处在游戏之外,他投身于一种无关肉体的、非物质的速度之中,纯粹的速度、速度本身,以及令人兴奋的对速度的感受中。”秦杰决定找到一种新的速度,他要去发现生活中那清新的一面,让自己的生命改变一个节奏,寻找到除了使自己的感官抚慰之外的另一种快乐,如同米兰·昆德拉《缓慢》的结尾中说,“没有来日,没有听众,拜托,朋友,高兴点儿,我有一种模糊的感觉,就是你寻得快乐的能力是我们唯一的希望,马车消失在雾中,我发动了车子。”

秦杰躺在病床上,他也想发动另一辆车子,一种不同于他现在的速率的车子,一阵内脏的疼痛使他又沉入了睡眠。

他在梦中飞翔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像是掠过这座城市上空的气球,他在飞动中回到了自己过去的生活,他一点一点地,由一个单纯的人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可否重回原点,从胚胎再生长起来?那些他认识的很多男人和女人的碎片似的脸在他的面前浮动,他已经学会了从他们中间脱颖而出,没有一只鸟飞越天空,与他相撞,他飞在黑暗的城市上空,这时候是在夜晚,在大地上,城市之中浮动着灯光的车流,那是在城市之中浮起的一片广大的海域。多年以来,他就在这城市街道的血管中和楼厦组成的骨骼肌肉中生长,他如今想变得缓慢。这可能吗?

他在医院住了有一个月的时间,这期间,他妻子与他办完了离婚的手续。然后,她就走了,生活中的变化总是使他更加坚定,他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当一个女人决定离开他,他从来都是非常干脆地让她走开。因为人,从某种程度上讲,永远都是孤独的个体,没有另外一个生命,可以真正帮你承担生命的压力,比如老婆,她会明白我想在生活的速度中变得缓慢下来吗?而他的加速度,也是她的一部分原因导致的结果。

当然,在这场为期不长的婚姻当中,他肯定伤害过她。婚姻分三个层次,从法律上看,有一个婚姻的法定层次,即法律约定,从自然属性上讲,性也有一个约束与合法关系。而从美学层次上讲,情感的诉求也是婚姻中的重要内容。她是一个安静的女人,但她发起火来,也像豹子一样天翻地覆。是的,他会挣很多钱,他一年的收入不低于五十万元,可以满足他们较为奢侈的日常花销,但是有了这种生活,他想的恰恰是逃离,是反叛,当他刚刚迈入了中国早熟的中产阶级,还没等这个阶层形成固定的道德标准与观念时,他就已经打定主意要反叛出来了。

但他又不想垮下去,像垮掉的一代那样做一个杀父者,他只是想逃出去,逃离一种生活,但现在,缓慢的想法已经笼罩了他的大脑。

他想起来他不久前认识的一个经贸学院的女孩子胡铃铃,他像唐璜一样差点儿甩了人家,但现在,他又想起她了。

胡铃铃在认识他的时候还单纯得像是一滴水,但被他“做”了之后,她开始变得对一切都不在乎起来,看到又一个女人表面的美丽、坚贞像一张脆弱的纸一样在他眼前撕裂,他就有一种无形的快感,这使他可以轻蔑女人,他轻蔑人的一部分美好的东西的一个破坏者!但如果让一切变得缓慢,那么,对美的期待又上升了。他呼了胡铃铃,胡铃铃来医院看他,她已是大学四年级的女生了,只是她打扮得比过去要漂亮,那种单纯还有一些。他叹了口气,“我们一起做一点事吧。我离婚了,我要和你一起办起某一所希望小学,让失学的孩子能够重新上学,你愿意不愿意?我还有一百多万我不知道这够不够,但我要把这些钱散出去,我求你帮我。”

“好啊,”她欢呼雀跃,“我过去一直认为你是个坏人,但现在,我可能要改变想法了。”

他叹了口气,“我要缓慢。我要让速度慢下来。”他接过了胡铃铃拿给他的一束花。那是一束火红的玫瑰,他闻了闻,“缓慢。”

“什么缓慢?”她问他。“我听不懂。”

电脑乐园

左岩回到家后,他对飞行感到厌倦极了,“我再也不飞行了。我讨厌热气球。”通过飞行,他发现自己是一个胆小的家伙,他总是比不上于磊、秦杰与何晓胆子大。他发现自己与他们的状态不一样,至少,他们都是已婚男人,都有和女人生活在一起的经验。而我和谁在一起生活呢?

他看着眼前的电脑,感到了信心,我完全可以和电脑生活在一起,过上幽闭的网上生活!从此他开始钻研起电脑,琢磨各种软件,他越钻越深,玩通了各种程序,而且后来还会自己设计软件了。他接通了互联网络,每天都沉酒于其中从上面调下来大量的资料。他甚至还调下来几张好莱坞三级片明星的裸女图片,他在网上与不知名的家伙交谈,他无所不谈,他在房间里一个人不出声,但他已与对方交谈了很多内容。而且,他还设计出了他和电视台一个著名女播音员同台播出的软件,那个漂亮的女播音员当然是正襟危坐,而他则裸着上身,带着一种滑稽的表情,讲述着自己的童年与成长。有一回,他还当了一回电脑黑客,把另外一个人的资料解密后全部弄了出来。那当然是一个女孩子,她的私人资料如此之丰,原来她用扫描仪把她十几年的日记都扫到电脑里了。他就那么偷走了人家的日记。日记是一个人的心灵资料,他窃取了一个女孩的心灵资料,于是他就不停地读了下去。渐渐地她发现他爱上了这个女孩,但他又不能让她知道他窃出了她的资料,当他把日记资料重新输入她的资料库时,发现她已重新加密,换了密码,并至少加了三层障碍密码,他又输不回去了。

他开始进行叩门,并与她进行了交谈:“对不起,我不请而入了你的个人资料库,我原打算取出一所大学的资料,没料到却……”

“……你是一个无耻的电脑黑客!一个罪犯!”

“……不”,左岩迟疑了一下,“我真的完全没有想到我会进入你的资料库,我要把资料奉还给你了。你还要不要?”

“你都全看了?”

“……我看了一部分。”他说,“我……”“罪犯!偷看日记的人,我要把你送上法庭。”

“且慢!”左岩有点儿急了,“我……我……我已经爱上你了,我看了一部分……”

“罪犯!偷看日记的人,我怎么可能原谅你?”

“日记是一个人心灵的记录,是一个人真正的内心表露。我了解了你的成长,我就爱上了你。在此之前,我非常的孤单,可我现在发现,我找到了知音,因为你就是我理想中的恋人,你温柔、细腻、大方、热爱生活,对一切都抱有热情,怕受伤害刚好和我相反,我急躁、粗率、胆小、焦虑,我很需要你做我的女朋友。”

“我怎么可能认敌为友呢?你是一个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呢,你别再花言巧语了,总之你是一个罪犯,我不会原谅和轻饶你。”

左岩继续与她交谈,“……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我会为此而不懈努力的,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震动,被一个女孩的成长所打动,要不,请你看看我为自己设计的资料库吧。”

“资讯交换?也许你送进来的是信息垃圾呢?这可说不准。

“不会的,你看看就知道了。这叫以心换心,我也是一个非常真诚的人。”

那边迟疑了一下,“好吧,你把电子邮件发回来吧。

左岩于是把他的邮件发了过去,同时也把她的那些资料发过给她。她接收到了。这是左岩将自己的全部资料输人进去的一份资讯文件,里面甚至还有自己正面和侧面的全身、半身照片,身体各个器官的指标。第二天,她在电脑网络上与他交谈了起来:

“我全看完了。我觉得你这个人没有什么魅力。你仍是一个罪犯,你为什么要偷看我的日记?”

“我只是因为好奇。没有别的,我看了你的日记,因为它好看,因为我爱看,因为这是你的心灵。而我,找不到我的心了。”

“一个空心人?”

“对,也许我该算作是一个空心人。不过,我想变成一个实心人,我要在心里装上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

电证“甜言蜜语!我才不相信你呢,我不想理你了。

“千万别这样!”左岩急了,他向她道了歉,并继续在网络上与她交谈。他有点儿激动,因此他讲了很多,他甚至从小时候讲起,讲了他痛苦而又贫穷的童年,无羁的少年时代以及孤独的青春期,和迷惘而又焦虑的现在。“没有爱情的生活猪狗不如,真的是猪狗不如。”他感叹道,他发现她笑了起来,在屏幕上出现了哈哈几个大字,“你笑了。”

“……我没笑。”

“你笑了。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吧?”

“……不算,我忘不了你是一个电脑黑客,如同我忘不了我的初夜。”

“我真的不在乎你是不是处女,我爱上你了,这一切对我来说就都已经不重要了!”

“真的?”

“真的。”

“那我们能不能见见面?我很想见到你,小姐,我想我爱上了你,我就要见到你,具体地感受你的目光,你的声音,你的气味。”

“我可是一个丑姑娘哟!”

“这我不怕。”

“真不怕?”

“我更爱你的心灵。它使我忘记了其他的所有缺失。”左岩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心里有点儿发虚,他在想,如果我真的见到她,发现她是一个丑八怪那我还不得尖叫一声逃走了事?他暗暗地打定了主意,如果她的确长得很糟糕,那么他还是逃走为好,不管她的心灵再美,一个姑娘没有好的外貌,这也是不行的呀!

“但我还是不见你,你这个偷看日记的罪犯!”她在屏幕上说。

他约见了她,这是在这座城市东区的一片酒吧密布的地区,有一家专门有电脑的酒吧。他进去,发现这座小酒吧一共有七八台电脑,有几个年轻人正在电脑边操作。他要了一杯咖啡,打开了一台电脑,开了机。忽然,他就收到了一份电子邮件,他一看,吓了一跳:

你!在你的屁股底下有一枚炸弹,你这个可耻的电脑黑客,我要炸死你!

黄莉莉

他把头探到椅子下面,真的发现那里有一个邮包,他的头上立即沁出了几滴汗水,他吓坏了。他想莫非这真的是一个圈套?在网络时代里,一个人的个人行为将更为疯狂,她真的要炸死我?仅仅因为我看了她的日记?他有点儿慌了神儿。他把那件邮包从椅子底下取了出来,大脑之中不断地掠过了邮包爆炸的一瞬间的可怕情景,他叫了一声狂奔了出去,当他来到大街上时,一时间怔住了,他发现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片纷乱繁忙的景象,但是我把这个炸弹扔到哪里呢?他有一些焦急,他想找到一个垃圾筒,但他一时还没找到附近有垃圾筒,他想到手里握着的这个方形铁盒子就要爆炸了,就要发出轰的一声巨响,然后他会像一片破布一样在一阵飓风般的吸力下腾入半空,他会在半空中飞呀,飞呀,像一只破碎的乌鸦一样再也落不下来了。他这一着急使他的大脑之中充满了幻觉,他手中仍旧握着那个盒子,他茫然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它在哪一秒会爆炸。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女孩,笑吟吟地站在街对面,在望着他。

他好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那个女孩子亭亭玉立,就像一株小柳树那样青翠怡人。他有点儿不知所措,于是他忽然想到这也许并不是一颗炸弹,它也许还是一份礼物呢?他打开了那不祥的黑色包装纸,打开了里面的黑色的包装盒,他又打开了一层黑色防潮纸,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盒美丽的贝壳型的巧克力!象征爱情与信任的巧克力!

这些巧克力千姿百态,像一颗沉睡的贝壳,躺在盒子里。它们当然不是炸弹,或者说它们是爱情的炸弹,它们在这一瞬间要把他炸得粉身碎骨,重新再塑出一个他来。他想了一下,从那盒子中取出了一枚,放在嘴里吃了起来。巧克力很甜,他觉得它很好吃,他一边吃一边看着她,他们一起笑了。

之后那个女孩子一跳一跳地大步从街那边跑了过来。她像一阵十分清爽的风一样扑向了他,她的出现使四周的嘈杂与喧嚣都沉了下去,世界静得像是一幅画,她就是突然从画中跑出来的人,只是她是以一种慢动作,向他跑来。

“……它们炸不死我……”左岩看着她喃喃地说,他望着与他相距一米远的她,有些恍惚,因为他突然有一种相遇的感觉,男人和女人擦出电火花的那种电光石火的一瞬间。

“你就是那个电脑黑客左岩?你像个大学生,怎么那么狡猾?”

“…它们炸不死我……”

“咱们找个地方聊聊吧。”她说,她有点儿瘦,清秀得像一阵风,她当然不丑,但她倒也不是一个性感的时髦女人。

“好吧。我们再找一家酒吧,你也来一颗吗?”左岩有点儿傻乎乎地把巧克力递给了她,她也拿了一枚,放进了嘴里。

他们在另一家酒吧里坐下,和她在一起他觉得有点儿紧张,他想这是因为他已经爱上了她的原因,他发觉自己的生活就要发生变化了。

“我没想到,我没想到我会认识你,我很高兴。”

“你这个罪犯,”她看着他,仍旧半开玩笑似地并不客气地看着他,“我觉得我要抓住你。你怎么会进入我的电脑的?你很聪明。”

“当然”,左岩高兴地说,“不过,认识你之后,我的生活就要真正地改变了。”

“为什么要改变?你过去是处在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

“过去?”左岩的神色暗了一些,“过去,过去,或者说就在昨天以前,我都算是午夜狂欢的人。”

“什么午夜狂欢的人?”

“就是晚上与白天不一样的人。我们有好几个伙伴,他们都是午夜狂欢的人。”

“白天与晚上不一样?人格分裂者吗?”她饶有兴趣地问。

“不一定,确切地说,午夜狂欢的人是一群都市中的老鼠,或者说是都市河流之上飘浮着的一截截木头。”

“那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什么都干。有一天,具体地说是秦杰、何晓、于磊他们,忽然觉得已经有了房子,有了车子,有了老婆,还有一个大电视,生活正在按照惯常的样子在向前走。有一种看不见的绳索企图无声地绑住我们,我们就有了一种想抛开惯常力量的牵引,成了午夜狂欢的人。”

“午夜狂欢—一你们都干了些什么?”她温柔地说。

“……我说了,你不会对我另眼相看吧?我是见到了你,才有了一种倾诉欲的。”左岩有些担心地说。

“不会的,说吧。”她用清亮的眼睛鼓励他。

“我们什么都干了。好像有一种离心力,或者是我们自己寻找到的一种离心力,一下子把我们甩出了日常的生活轨道。我们一开始沉酒于满足感官与器官的活动,沉酒于吃喝玩乐,周旋于舞厅、迪厅、桑拿按摩、台球网球桌球高尔夫球场,还有跳黑灯舞、赌博。后来这一切都玩腻了,我们又玩其他游戏,玩一种叫作‘你死还是我死’的游戏。”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游戏?”

“躺在火车车轨中间看火车过去。”

“这是找死嘛。你们几个人谁也没死?”

“对呀,谁也没死。于是后来我们又喜欢上了飞行。”

“飞行?”

“对,飞行,在郊区有一所飞行培训学校,可以教开轻型飞机、直升机动力伞、山坡伞和热气球,我们几个人都去学飞行了,并且都取得了飞行资格。”

“飞行资格证书?”

“对,像汽车驾照一样,飞行也有资格证收,可后来我们又被取消了飞行资格证书。”

“为什么?”

“因为我们企图打破航空管制,飞到城市市区上空去。结果我们这么干了,何晓驾驶的直升机撞到一幢摩天大厦里面去了。他死了,我们三个人,秦杰、于磊和我,被关了几个月的监禁,取消了飞行资格。然后,然后我感到很烦,于是我就开始迷上了电脑,我变得更加幽闭,后来……我就这样认识了你。”左岩哭了,他发现这一刻他已变成了一个有历史的人,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什么历史,但他刚才讲述的就是自己的历史。他真的哭了,这使她显得更加温柔。

“我愿意做倾听你的人。我愿意做这样的人,听你讲下去。”她用清亮的目光注视着他,“你太需要爱了,你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你在都市的丛林里渐渐地得上了一种病,这使你焦虑、狂乱、忧郁、孤独。我希望我可以使你重归安宁。”

“……你可以吗?”他吃惊地问。

“我有这个信心。”他说,她看上去好像十分坚定,“我理解你。”

返源之旅

当秦杰觉得生活的速度需要缓慢,自己也需要从过去的生活中返归的时候,他感到了体内有了某种变化。

当身体在一种速度中向前狂奔,身体当然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比如肉体的弹性将逐渐丧失,身体在板结、在变或像硬塑料一类的东西,或者说他自己是一个橡皮人。不久以前,他与别人打了两次架,一次是在一家三星级酒店办的歌厅中,因为他怀疑收费不公(吃了一些鲍鱼和甲鱼,当然还吃了中华鲟鱼!),收费一万多元,于是他和该餐厅经理打了一架,这当然是两败俱伤的事。还有一次是在三环高速路上,有一辆黑色丰田没有打灯就超到他前面去了,差一点儿和他的车相撞,他气坏了,又超到了那辆汽车的前面,在汽车里示意那个家伙停下来。然后,他们在路边上打了一架。

这两次架打得都很凶,他挨了不少拳头,但是叫他感到奇怪的是,那拳头落在他身上。他获得了一种仿佛击打在了橡皮和木头上的感觉,奇怪的是他竟然一点儿也不疼,他停下了手,瞪着眼睛对对方说:“你再打我几下,快!”他那种诧异和期待的表情叫对手吓了一跳。后来他去了医院,叫医生检查了一下,大夫用针扎了几下,他仍然感觉不到疼痛。“神经麻木,你得了神经麻木症。”那个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大夫茫然地说,“可现在我没有听说还有神经麻木病的。你完全没有痛感啊。”

秦杰走出了医院,站在白花花的阳光之下,他想哭。当然从午夜狂欢中回到白昼里,身处于安宁而又躁乱的白昼下的人群中时,他觉得一切都需要慢下来了。他不想再酗酒、超速行驶、跳贴面舞、勾引女孩、搞异性按摩、吸食大麻、殴打乞丐、飞行、玩贴近死亡的游戏。“要慢下来,可我可以慢下来吗?”老婆已经离开了他,他孤身一人,他又从医院出来。当他找到了胡铃铃时,他觉得自己可以慢下来了。

一个人,到了一定的时候总是想返璞归真。比如他,现在,他见到只被他一个人伤害和污染过的女孩胡铃铃,他又有了一种轻松感“我要把我所有的钱用在别人身上。”他说,“我要捐助失学的孩子们。”

“好啊!”胡铃铃欢快地说,她的眼睛里闪耀着一种光芒。可实际上,当秦杰打算进行返源之旅的时候,胡铃铃的方向和他相反,却打算迎接整个成人的世界了。从内心深处讲,她仍然恨着秦杰,当一个处女的忠贞被放浪所污染的时候,少女的仇恨将使她自己铭记一生。现在,秦杰从午夜的通道中走出来,走到了白昼之下,她也看清了他。

秦杰有一天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一群天使,一群洁白的小天使在围着他飞翔,天使那洁白的光辉照耀着他。醒来后他又哭了。从婚姻中走出来,他感到了一种尖锐的疼痛。现在,他希望他能从生活中重新发现光亮和神性。

他对胡铃铃说:“我缺乏神的关怀,我需要神,需要天使。”

胡铃铃说,“可以呀,我们可以干任何我们想干的事啊。”

于是,秦杰开始了另一种生活。他捐助失学少年,见到乞丐就给钱。他只想做一个内心平静、缓慢的人。当他听说左岩已经有了一个他真心爱着的女孩时,他感到了一丝茫然。他只是想慢下来,更多地沉淀于内心,或者去教学听牧师言说,他甚至想修行,他不想开车了,他想重新回到人群中去,他尽量平和地出现在人群当中,他出现在广场上的人群中,看这些从全国各地奔来的人在广场上漫步,他也在广场上走一走,体验那种在大地中心漫步的感觉,他乘坐地铁、公共汽车,出入商场,尽量地与更多的人在一起,尤其是在公共汽车上,人挤得如同汛期的鱼,大家肩靠肩背靠背,秦杰突然地有了一种强烈的安全感,他挤在人群之中流下了幸福的眼泪。

这使胡铃铃大惑不解,她弄不明白秦杰为什么要变成另一种人,另一个人,非要从午夜中走出来,汇入到白昼中的庸常的人群之中,她需要更有激情而开阔的生活,而这些,秦杰却恰恰不能给她了。而且,秦杰已开始从内心之中发现与呼唤宗教感。她觉得他得了一种病。而且,他似乎对她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兴趣了,他对她再没有了过去那种暴风骤雨似的激情了。这就是他所要的缓慢吗?她大惑不解。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到底怎么啦?”有一天她和他大吵大闹起来,因为他,居然用大铁锤,开始敲砸自己买的那辆二手宝马车。

“我讨厌速度,我要砸掉它。你滚开。”他冷冷地对她说。

“滚就滚,你可别后悔。”胡铃铃冷冷地说。她走了。秦杰愣了一下,他后来又举起了大铁锤,一下一下地砸着那辆白色宝马。宝马在他的铁锤奋击之下,慢慢地干瘪下去了。一些人在停车场外看他,觉得这家伙很有意思。秦杰砸掉了宝马,他终于松了口气,发现自己这下子可以真的缓慢下来了,因为速度就是建立在车轮上的,现在他真的完全可缓慢上来了。他把那辆宝马车全都砸掉了。他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但当他回到了宾馆,发现胡铃铃给他留了一张纸条:

“你已经疯了,我不能和一个疯子在一起,我走了,我要去上海,我要去南方……”

秦杰的头一下子就大了,他没有想到胡铃铃也会离开他,这可真是众叛亲离的时刻,妻子与她离婚,带走了整个小型的保险柜,胡铃铃带走了他剩下的另外一部分钱,“难道我真的疯了?我只是想缓慢下来,世界建立在四个轮子之上,世界才疯了呢,”他镇定了下来,他坐在房间里,看着墙上有一个斑点。那是什么?一滴墨水的痕迹吗?是谁会把它甩到墙上去?或者是一只甲虫?可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只甲虫,那么它是什么?它是一颗心吗?秦杰看着墙上的斑点,斑点变成了一颗鲜红的心,然后一支利箭从远处飞来,一下子就刺中了这颗心,他把这颗心看作是胡铃铃的心,他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清纯似水,他勾引了她,他又想甩掉她,像过去对待每一个姑娘那样,但有一次她怀孕了,她要求他陪她一块去做手术,他想了想,还是一块儿去了。在医院里,那种病态和消毒水气息叫他难受极了,他问她是做药流还是做吸宫术,她想了想,果断地说,做吸宫术,这样会快一些。可药物流产不疼,他说,而且要安全一些,万一吸宫术没做好,大出血了怎么办?大出血,大出血就死了呗,她向他做了一个鬼脸,这样你就会更加轻松了。

这怎么可能?他说,他坐在外面。她在里面化验、检查,然后排队做手术。后来他拿着一个小瓶子出来了。“它在里面,你要看看吗?”她问他。那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但这使他感恶心,他摇了摇头,他想吐。但他没有吐出来,这是他干的,他必须得为此承担一部分责任。他后来给了她几千块钱,叫她买些东西补补身子,他决定不再提她,他认为该是甩掉她的时候了。

他成功地甩掉了她。但是在前一段时间,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听见有一种锐利的金属物深入了他体内,在把他的内脏向外吸,使他的内部一阵阵地疼痛,他想起了胡铃铃躺在病床上的样子,那种冰冷的器械伸入了她的两腿之间,然后医生搅动手中的一个转轮,把她的子宫胚胎着床的内膜一点点地向外吸,她一定和他一样疼,他现在小腹就是这种疼感,这叫他难受。因此,他才又与她联系上了,可这时候她已开始变化了,他就像是一台变压器,把她改变以后,她就开始沿着另一条轨迹自动而去了,她离开了他,而他的小腹现在仍旧经常抽搐。

她要到南方去?她为什么要离开我,离开这座城市?难道她想更快一些?她一点儿也不懂缓慢的道理,他想,我一定要找到她,我非要找到她不可。他有一些茫然,看不见她,他总觉得有一点儿不踏实。当一个人学会了去爱的时候,爱已变得太复杂了。

他决定去找她,他搜寻了她在南方的同学、朋友的电话号码,他启程去寻找她了。

他来了上海,上海是这几年中国变化最大和最快的城市,一种疯狂的生长着的力量正在使这座城市越长越高。他造访了这座城市的各处,找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都告诉不了她的去处,但他们都告诉他,他们不久以前见到过她。她就像是一只水鸟那样起飞了。他在浦东,看着已建至接近八十层的环球金融大厦,看着这个直入云霄的家伙,心里想这个世界的速度可真的是太快了,一不留神儿,中国最高的大厦在这里就要矗立起来了,这完全是钢筋水泥的丛林,但是她,我的胡铃铃,她会跑到这些高楼大厦的哪一个缝隙里去呢?

他又去了南方,在广州,他没有找到她,在深圳,他又听说了她的足迹,她来过这里,她似乎就在这座年轻的城市中奔走,但他找不到她。

他变得很沮丧,这里的生活节奏快于北方,它更慢不下来了。他在一家三星级的酒店大堂坐着,过了一会儿,忽然一个保安走了过来,“那边有一个小姐想要叫你。”

他抬了抬头,看见酒吧柜台边,在那边的高脚椅上,坐着一个女人,她不是胡铃铃,但她是一个性感的女人。他想,也许她可能会见过胡铃铃?他向她走去。

“要喝一杯吗?”她问他,她在观察他,像打量一个拳击手。

“可以,来一杯吧。”有女人请酒,他感到高兴。

酒端上来了,他们开始聊天,他们聊了很多,他确信她没有见过胡铃铃,他就没有问她。到后来,她埋了单,说:“我们走吧,找个地方去吧。”

“什么?”他没弄明白。

“你没弄明白?”她打了个响指,立即叫来了几个保安,“这家伙怎么不跟我走!我好不容易看上一个,他还……"

秦杰明白她把他当成“鸭”了,后来他才听说这家酒店是深圳一家有名的“鸭店”,“鸭”就是男妓的绰号,他明白她误会了。他向她解释了半天,说自己不是一只“鸭”,他是来找人的。他还付了酒钱,那个女人才罢休。“我好不容易看上一个,可他还不跟我走……”那女人走了。

他找不到胡铃铃,游历了一些生长型的中国城市,他感到有一种速度在这个时代已不可能慢下来了。缓慢只是一种呼唤,一种理想,如同胡铃铃在遇到他之前的那个模样,是一个坚贞的处女,一种停滞在梦想与憧憬状态下的少女,她当然是缓慢的,甚至还是静止的。但她遇到了他,她立即被改变了速率,是他使她加快了速度,并进入这个已越发疯狂和纷乱的世界中去的,而他自己却想慢下来,这多少都有些太滑稽了,太滑稽了,他想明白了,她已被他改变,并沿着新的速度去生活了。世界也是一个永动器,一旦动了一下,就不可能再停下来了,可问题是经历了午夜狂欢和狂迷,我要回到缓慢中去,我怎么样才能回到缓慢去?他站在那冲天而起的深南大道的高楼大厦中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光涌,脸上一片茫然,流出了眼泪。

当一回野人

秦杰到底还是没有找到胡铃铃,他又回到了北方大城,找到了于磊,于磊仍旧处于一种困惑当中,“她居然变成了一个蜘蛛女,到处吐那种蛛丝,把我的房间一分为二,她居然想侵占我的地方,可后来当我领着警察到家的时候,她就又无影无踪了,连同她的壮汉男朋友,这可太奇怪了,这可太奇怪了!”于磊还没有从蜘蛛女对他的入侵来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看到秦杰一腔的沮丧,他听秦杰说了他的事,妻子离开他跑了,胡铃铃也离开他走了。他听了他的缓慢理论,“可我们无法逃离,我们逃不开这些东西。”于磊指着四周的高楼大厦,“我们逃不出去,我们是午夜狂欢的人,都市中的老鼠,我们逃不出去。”

“也不知左岩在干什么?这家伙好久没有消息了,自从我们结束飞行之后。”秦杰说,“我们得去找找他。”

他们两个人找到了左岩,发现左岩正处在一种欣喜与狂迷之中,“你老是不停地笑,你吃了什么毒品?摇头丸?”

左岩说:“我要结婚啦!我觉得我找到了归宿,我要结婚啦!”

秦杰和于磊互相看了一眼,因为他们对结婚都心有余悸,刚刚从婚姻的牢笼中逃出来,现在,又有一个兄弟要进入这座牢笼了,而且是满怀着欣喜与信心。

“你要倒霉了。”秦杰幽深地看着他说。

“这会弄得你灰头土脸的。”于磊说。

“为什么?我爱上她了,我就要和她结婚,这太简单了。她的出现一下子改变了我的生活,我当然要和她在一起,哪怕婚姻生活是糟糕的,我们也是最好的一对儿。”

“你这么确信?一般结婚前感觉好的,结婚以后恰恰要感觉糟糕,这几乎是个定律,你当心点儿。”秦杰说。

“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你从哪儿认识的?”何晓问。

左岩讲述了他和她认识的经过。当然是通过电脑。左岩说完,立即从电脑上调下来几张彩色照片给他们看,他们看了一下,觉得那个女孩子还不错,“你真的打算结婚?你可要考虑清楚啊。”他们两个人仍旧心有余悸地说。

“我发现她的出现缓释了我的焦虑,我不再焦虑和痛楚了,我也不用再午夜狂欢了,我发现了生活清新和美好的一面,哪怕是陷阱,我也要投入进去,我们下个星期天结婚,在和平大酒店,你们一定要来的。”左岩说。

左岩的婚礼如期在和平大酒店举行了,这是一家三星级的酒店,酒店中专有为举办婚礼而设的司仪。整个过程秦杰是熟悉的,因为他也如此娶过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现在离开了他,而于磊的假结婚,至少也请了一些朋友吃过喜宴。现在,则是左岩在进行他人生中最重要和最富于戏剧性的一幕了。

这当然由白色婚纱、伴娘和伴郎、宾客所赠送的礼品、欢笑和碰杯声、婚礼的具体仪式构成,整个过程洋溢着一种欢庆气息,大家都被笼罩在一种莫名的欢乐之中。于磊和秦杰也坐在宾客当中,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酒过三巡,他们找了个机会一起去上了一趟厕所。

“咱们俩怎么办?”于磊问秦杰。

秦杰的表情十分复杂,“缓慢,缓慢,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不过,看来我们要真正离开午夜狂欢的生活了。”他沉默着。他下了决心缓慢下来,后来婚宴散了,他们走出了宾馆,走去这座城市中,他们又被这座城市所带有的固有的节奏给俘获了。

“我们离开都市,去当一回真正的野人吧。”秦杰说。

“什么?当一回野人?

“对,在这座城市的北面,是一片大山,我们什么也不带,只带上打火机、绳子、瑞士军刀和防寒服,进入山地去生活一段时间吧,像个真正的野人那样去生活,我一定要找到那种缓慢的感觉,”他说,“你去不去?”

“我去!我当然去!”

他们俩说干就干,第二天,他们准备了一点干粮,带好了野营所需要的一切东西,刀、绳子、保暖服、打火机,拦了一辆出租车,开始向北进发。

“你朝有山的地方一直开过去。”秦杰对那个司机讲。

“见山跄死马,我的车也许会散架的。”司机说。

“我们要进山当野人,当心我把你给宰了。”秦杰冲他露出了凶相。那个司机不再说话,拉着他们一直向山里去。在山脚下,车停了下来,秦杰与于磊下了车,开始向山里步行。

一开始他们还可以看见人烟,但后来他们看不见人了,他们像野人那样在山里搭窝生火,追杀野兔、摘野枣,而且从不看表。他们像个自然人那样在山里待了一个星期,秦杰渐渐地感到了高兴,“我终于找到了一种缓慢的感觉了。时间过得可真慢。”他发现自己沉湎于酒色的身体正在恢复得强健,他追赶野兔时的动作敏捷如同猿人。

“可我想女人了,”何晓说,“过去我不想女人,但在山里待久了,我又想女人了。”他这么说,而且这么拿目光盯着在山里碰见的乡村女孩。

“你这样子,见了母猪都是双眼皮的,”秦杰说,“在山里待着,做个野人可真好啊,我们终于离开了城市,因为在城市当中,到处都是说谎者、失意者、偷盗者、精神病患者、平面人和生意人,还有政客,这些家伙叫我讨厌,而且,我们通过午夜狂欢,变得更为冷漠、无政府、非主流,走在剃刀和危险的边缘,如同一列火车在疯狂地向前开,但方向却早已不确定了。现在,我找到了缓慢的感觉,这很好,这很好。你感觉怎么样?”

于磊一边吃着野山葱和野柿子,一边说:“可冬天来了怎么办?我们不会被冻死吧?”

“不会。”秦杰说。他们继续向山里走,在里面,发现了一座军事基地。那是一座直升机军事基地,他们见到了基地的长官,告诉他他们要做野人。

“要做野人?哈哈,太好了,我一直这样训练着我的士兵们,你们这不算什么野人,我可以把你们空投到东北的长白山上去,那里就要大雪封山了,你们敢不敢在山上待上一个冬天?”

“敢!当然敢!”两个人都说。

“好,那你们明天上我们的直升机吧。”军官说,“我们把你们带到那里去。那里有一片真正的原始森林,你们要能在那种地方过上一冬,你们才可称得上是真正的野人。”

在飞机上,他们看见了下面的大地,到处是森林、茂密的森林覆盖着地表,河流在其中像发亮的白色带子。他们被放在了长白山的一处山峰底下。这回,他们真的要做野人。

当直升机再一次升人空中,地面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于磊突然感到有点儿寒冷与惧怕。“他们明年开春才来接我们吗?”

“对,”秦杰说,“咱们向山里头进发吧。”他拉了一下于磊。

在他们的周围,是真正的群山和大自然。冬天快到了,一切因此而显得更加的苍翠和富有生命力。他们的头发已经长长了,披头散发,像个野人,手中握着砍刀。他们一边向前走,一边听到了远处的狼嚎和熊吼,那种激动人心的野兽之声回荡在森林上空。然后,他们扯开喉咙,也发出了一声号叫……

几个月以后,在一幢位于高速路边的塔楼中的一间房子里,幸福的左岩和他那个在网络上结识的小娇妻甜蜜地做完了爱,他滚落一边,躺在大床上沉沉地睡去了。在他周围,城市也在大地之上沉沉地睡去,没有星星,只有黑暗笼罩了城市,也只有灯火又咬破了黑暗。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片白雪皑皑的大雪原中,一个野人正在生火烤肉,在旁边,则躺着另一具尸体,他已经变成了骨架,也许他身上的肌肉已变成了那个野人的热量替代物。那个野人是钻木取火的,长发披肩,他一边烤着肉,一边盯着四周的群山与白雪皑皑的世界。这个野人已经被困了几个月了,他没有同伴,只有一个人,或者他是靠吃同伴的肉才活下来的。太阳从大森林中喷薄而起。他看见了太阳,顿时兴奋了起来,手中举着一把刀,冲着太阳长啸了起来,声音久久地在四周回荡,声音孤独而又辉煌,左岩翻了一个身,这个梦中的景象又消失了。现在他梦见他驾驶着一辆汽车在城市中间奔逃,有另外一辆黑色尼桑轿车在紧紧地盯着他,毫不放松,他在城市间的道路中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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