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的人不宜怀旧,却偏偏最喜欢怀旧。所以,总有些事情久久难以忘怀。关于姑父的一切,时隔17年半,依然记忆犹新。
现在一看到气球就会想起姑父憨厚的笑脸。小时候,最喜欢去姑父家拜年。每次去了,他都会笑呵呵地拿出各种零食,等我们吃够了,就带我们一起去小卖部,给我们买下一捆气球。在那个玩具匮乏的年代,在农村,在并不宽裕的家庭,过年吹吹气球也算一种奢侈。我们屁颠屁颠地跟在姑父后面,看他从售货员手中接过一捆的五颜六色。姑父是个童心未泯的人,拿到气球之后并不直接给我们,而是自己先吹几个,给我们一人分一个,然后再拿一个放到我们耳边,一掌拍下去,“呯”地一声气球炸掉了。看着我们被吓得四散逃开的样子,他在一旁哈哈大笑。
长大后,这种吹气球的乐趣自然没有了。但关于童年,他给了我们五彩缤纷的珍贵记忆,直到现在仍然印象深刻。
姑父是个特别勤劳的人。他是一个手艺很好的木匠。一整棵一整棵的大树,经过他的巧手,就变成了精致结实的桌椅柜子。我们家现在用的凳子有些还是姑父在世的时候做成的,精巧耐用,用了20多年了还很结实。虽然以他精湛的手艺,去城市打工可以赚到更多的钱,但为了照顾体弱多病的姑姑,他选择了留在家乡走家串户做木器。有事做的时候骑着摩托车在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内早出晚归,没事做的时候就在家里忙农活。山塘田土,面面俱到,不仅种了自己家分的责任田,还贩了别人的田来种。于是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他就没有几天能够休息。能干、肯干、吃苦、耐劳,他们这一辈人的所有优点他都有。
姑父唯一的爱好就是喝酒。可能是走家串户做手艺活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会鱼肉米酒招待,喝着喝着就上瘾了。几十年喝下来,他到了一顿不喝酒就不舒服的地步,到后面这几年甚至在每顿饭的间隙还要喝点小酒才有精神。别人下田带茶,他则带着一壶酒,喝一口酒做一阵事。酒喝得越多,做事的劲头越足。奇怪的是,他喝酒似乎喝不醉。2002年我家建房子的时候,他依旧按他的老习惯喝酒,每顿饭喝上一大杯,晚餐也不例外。吃完晚饭,他骑着摩托车回家。十几里穿山越岭的公路,他每次都能安全到家。所以,理所当然地,我们对他的酒量佩服有加。虽然也劝过姑父喝酒伤身体,要他少喝,但他这么多年来的习惯难以改变。况且他每天都是一副很健壮的样子,干起活来劲头十足毫不含糊。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轰然倒下突然离去。
姑父是个很热心的人。我家的大小事情他都来帮忙。打地坪、建房子、建杂屋、做木器,每一次建设都有他忙碌的身影。他随叫随到,非常尽心尽力地帮忙,赶工期的时候晚上开工到半夜。姑父是个很灵活的人,有些小事情,只要他在旁边,无需别人安排,他会主动地、恰到好处地帮忙,不管是我们家的事还是我邻居家的事。
姑父是个善良憨厚的人。叫人出去帮工,老板还没付钱给他,他自己先垫付工钱给别人。姑父是个很随和的人,不论见了谁总是乐呵呵的,虽然生活很辛苦但从没听他抱怨过什么。
小时候经常想去他家玩,长大了就懒了,不怎么愿意跑了。虽然每次见面姑父都会邀请我们去他家玩,但我们基本上只有春节去走动一下。
记得2005年的那个春节,我正读大三,我们一大家子人去他家拜年。他很高兴很热情地忙前忙后,生怕招待不周。中餐做了很丰盛的一大桌子菜,吃饭时一个劲地招呼我们多吃一些。下午坐在客厅看电视时,不知道为什么,姑父每隔半个小时甚至半个小时不到就给我们泡一杯茶。短短的两三个小时里,他至少泡了六七次茶。我们笑着说刚泡的茶都还没喝呢,他还是执意地把新泡好的茶递到我们手里。
当时,我就觉得有点反常了,以前去他家也没见他这么密集地泡茶呀。不过当时仅仅以为是我们太久不去他家,他讲客气才这样的。临走时,姑父硬是要给我压岁钱红包。已经二十多岁的人了,很快就会毕业自己挣钱,我极力推辞。从二楼下一楼的歇台,推推搡搡一直到一楼的走廊,两人拉扯着、僵持着。别人看见了,劝我把红包收下,要我以后挣钱了再好好孝敬姑父。恭敬不如从命,我不好意思地接下了姑父的红包。
就在那年的农历二月二十二,姑父来我家给奶奶祝寿。中午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聊得很尽兴,姑父喝了不少酒。下午他去邻居叔叔家玩,叔叔知道他好酒、酒量也挺好,客气地倒了一大碗米酒,一边叙旧一边豪饮。谁也想不到,酒驾摩托车无数次来去自如的姑父,会在那个傍晚莫名其妙地一头栽到回家路边的泥田地。出事地点离我家大约三里地,有热心乡亲看到姑父倒在田中,赶紧到我家叫我爸过去。
姑父当时七窍流血,得赶紧送医院。一路上,我爸抱着他,姑父还能对我爸说的话作出回应。我们心急如焚,祈祷他能被顺利救治。我们心存希望,因为姑父尚有生命体征意识清醒。
可有些冥冥之中注定的东西真的很难以言表。送姑父去医院的路上,正好赶上县城游行,有的地方被交通管制,有的地方堵车。送姑父去医院的车子被堵在路上好几个小时。那些冷血的交警面对我爸爸他们的含泪请求无动于衷,只能眼睁睁看着姑父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机。好不容易送进医院之后,却又很不幸地碰上了县级医院里的庸医,姑父伤势严重,在他住院治疗的两天时间里,居然没有给他打消炎针。住院时他还做了几次胸腔穿刺,痛得死去活来。
车祸两天半之后,农历2005年二月二十五日凌晨时分,带着对世间的无限眷恋,姑父猝然长逝。几天前还健步如飞的姑父,就这样与我们天人永隔,留给亲人们无尽的悲痛、无尽的遗憾、无尽的思念。
直到现在,还是偶尔会想起姑父含笑的、慈祥的样子。
有些东西真的无法用科学解释。曾经很多次听他在跟别人闲谈时,说“我做到五十岁就不做了”。其实他的意思是人生不要太累,得想得开一点,年轻时累一点没关系,年过五十就该好好颐养天年,不要那么劳累奔波,该把家庭重担交给两个儿子了。其实这是一种很豁达科学的人生态度。但万万没想到,他的无心之语会一语成谶,姑父走的那正好五十岁。还有那个令我难忘的春节,他异常的热情和留恋。或许,姑父冥冥之中就感觉到了天意,把以后去他家喝的茶一次泡给我们喝了。还有他给我的压岁钱红包,直到现在仍让我倍感遗憾,为他没等到我能以自己能力孝敬他的那一天。根本想不到,那次春节去他家拜年,会是跟他最后一次见面。人生啊,总有一些无可奈何。
但愿,姑父在另一个世界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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