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脖子使劲朝后仰着,眼睛朝上翻着,全是白色的,死鱼眼一般,浑身突然开始抽搐。趴在床边迷迷糊糊的冷雨忽然被他剧烈的抽搐惊醒,抬头看去,丈夫梁思栋尽管插着氧气,还是大张着嘴巴,一口接着一口喘息着,胸脯在急剧起伏。
“楠楠,楠楠——你看你爸爸!”抚着丈夫的心口,惊慌的冷雨无助地朝床对面小凳子上的女儿喊道。打着盹的楠楠站起来,握着爸爸的手,一句句柔声念叨着:“爸爸,爸爸,您最勇敢,坚持住,坚持住,伯伯和姑姑就来了,他们正在路上,您坚持住啊。”泪水却忍不住刷刷地流着,打湿了白色的床单。
“她爸,外甥和媳妇来看你了,侄子侄媳妇也来了。姐姐哥哥都来了。你看你多有功,大家都牵挂着你呢。”妻子冷雨红着眼圈说。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去年秋季查出丈夫的病,她就开始四处奔波带着他治疗,当时瞒着女儿,因为女儿嫁到远处且怀孕几个月。这七八个月的时间,只是她一个人在苦苦撑着,带着丈夫梁思栋,辗转于大小医院,所有可以想到的偏方正方都用了,但是丈夫一天天衰弱,一点点失去力气,没了神气,直至最近三个月躺着动不了。原来饱满的脸腮凹陷进去,眼袋松弛,腿瘦得连小孩子胳膊粗细也没有,给他按摩时摸着全是硌人的骨头。才几个月啊,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会儿,亲戚们陆陆续续到了,三十几号人围在病床前,站不开,先来的就退到走廊,各种安慰的话语不断说给除了呼吸几乎没有什么感觉的梁思栋听。年逾八旬的大姐梁思锦满头白发,颤颤巍巍走到梁思栋病床前,轻轻抚着他上翻的眼皮,嘴里念叨着:“小弟啊,你是不是还有心思啊?放心吧,楠楠这丫头孝顺,会对她妈妈好的。”喉咙里呼呼噜噜一阵声音,梁思栋似乎有了点意识想说什么,却发不出音。“累了,闭上眼睛歇歇哈。你看看,冷雨跟着你遭这些罪,白天黑夜熬,小弟你心疼她啊,就好好地歇着。大姐在这陪着你。”梁思锦絮叨着。也许大姐的话安慰了他,梁思栋的心跳慢慢平稳下来,呼吸也不再那么急促了。看到亲人们围着梁思栋,冷雨到主治大夫那去了一趟。刘大夫遗憾地说,你们家属注意着点吧,病人的各种功能衰竭,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也许熬不到明天。冷雨知道,再哀求大夫,也是回天无力。她抹着眼泪,回到病房。护士要给临床做手术的患者做准备工作,驱散围着的人,让大家到东边走廊的排椅那儿坐。梁思锦看着一大帮人,和冷雨说,让大家先回去吧。今天白天我和楠楠在这,你回去歇歇。等傍晚你和伟良在这,后半夜我和伟峰再来。伟良伟峰是梁思锦的两个儿子,最近晚上经常来替换冷雨。想到医生的话,冷雨执意不肯离开,最后还是让女儿回去看看孩子,楠楠也连续在这熬了两天两夜了。握着梁思栋干枯得只剩一层皮的手,冷雨眼前又模糊了。曾经,这双手是多么温暖有力啊,原以为抓住他这厚实温暖的手,一生就有了保证。咳,谁知……恍惚中,冷雨又看到了二十六年前的他。
二
那时他多么英俊潇洒啊,意气风发,声如洪钟。一次朋友家孩子满月,邀请了她,因为她是那家妻子的闺蜜。在宴席上,西装革履的梁思栋高歌一曲《祝酒歌》,带着磁性的嗓音,一下子击中了她少女的芳心。她痴痴地听着,禁不住沉醉了。一曲歌毕,热烈的掌声响起,司仪乘机煽情:“歌唱得好不好?”“好!”“再来一个要不要?”“要!”大家热情应答,声音几破屋顶,震耳欲聋。优美舒缓的旋律响起来,“并蒂的花儿竞相开放,比翼的鸟儿展翅飞翔……”很熟悉的歌词,是电影《甜蜜的事业》插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冷雨凝神谛听,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歌唱者。歌者举止优雅,满面笑容,尽情放歌,霎时间,满屋宾客静下来,都沉醉在美妙的歌声中,忘记了吃喝。这时,坐在冷雨旁边的闺蜜李淑芬,看到她痴痴呆呆崇拜的眼神,推了推她,开着玩笑:“看上了?要不要我给你们撮合一下?”红云飞满脸颊,她捶了闺蜜一下:“说啥呀,人家一表人才,怎么能看上我这样的丑小鸭?”“你比他强呢。你是黄花大闺女,他可是结婚十多年的人了,还有个十几岁的儿子。”凑到她耳旁,李淑芬又悄悄和她咬着耳朵:“他叫梁思栋,是我二姥爷家的孙子,他自己承包了个厂子,很能干的。我了解他,这个人挺仗义的,就是家庭不和睦,媳妇太强势,整天打得鸡飞狗跳的,这几年和他媳妇一直在闹离婚,媳妇不肯离。听说他们已经分居快两年了,满了两年就可以起诉离婚了。”
散了酒席,看到时间距离两点上班还有十五分钟,冷雨决定回厂子去上班。尽管请假了,但是,她不去,她管的那道工序的人员就有些紧张。
忙忙碌碌,一下午飞快过去,快下班时,冷雨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她犹豫一下,接通。心想,即使打错了,也不花自己的电话费。
“喂,你好,请问你是冷雨吗?”“我是,你是——”“我是刘晓斌的朋友,我叫梁思栋。”
呀,就是宴席上举止儒雅,高大帅气的唱歌人!冷雨的心仿佛装进了一只活泼泼的小兔子,咚咚咚跳个不停。深深吸一口气,她开了口:“您找我有事吗?”“哦,听说你对茶艺有研究,想下班接你去‘东方茶馆’坐坐。”有个狗屁研究!她暗笑。自己不过是有一次在张琳琳家玩,李淑芬也在,张琳琳泡了一壶大红袍,说丈夫朋友给的,味道不错。她随口说了句:“你好有口福啊,听说这种茶可以美容,抗衰老,抗肿瘤,还能减肥,瘦身,改善皮肤过敏呢。”记不清她在哪里看到的。她们听了很惊讶,以为她懂茶,走时张琳琳非得给她几小包不可。
尽管心仪对方,女孩的矜持让她想拒绝,忙乱地找借口道:“我约了李淑芬到张琳琳家玩。”张琳琳,就是今天办孩子满月酒的那家女主人。话音刚落,只听见电话那边带着笑意的声音:“张琳琳家里今晚还有家宴,是她东北的娘家人。”谎话被揭穿,尽管眼前无人,冷雨的脸还是红了,正嗫嚅着要说些啥,只听对方不容置疑的口气:“好了,出来吧,我在你厂子门口等你。”冷雨不得不随着人流向大门口走去。在厂大门车棚边,一辆锃光瓦亮的红色摩托车停在那儿,在一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衬托下,那么耀眼。“嗨!”摩托旁的梁思栋扬了扬手。怕人注意,冷雨三步两步疾走过来。
递给她一顶天蓝色头盔,梁思栋拍了拍后座:“上车!”冷雨想拒绝,但是人流如织的大门口,又怕让熟人见到多话语,就急忙坐到了后座。
“抱紧我的腰!”梁思栋命令道。冷雨不好意思和陌生的男子太亲密,只是扯住梁思栋的后衣襟,摩托车一加速,身子往后一仰,吓得她“啊呀”一声,情不自禁抱住了梁思栋精壮的后腰。梁思栋忍不住想笑,又怕吓了她,憋着笑意,头盔挡风玻璃后的眼睛,熠熠生辉。摩托车风驰电掣向城南的“东方茶馆”驶去。
三
那一夜,冷雨的心彻底被梁思栋征服了。他先带着她去茶馆附近的大排档吃了烤串,拉面,之后在茶馆坐谈。他谈吐儒雅,温润如玉,帮她拉开椅子,给她添茶,怕她不好意思吃不饱,走时还给她带了一份茶点回去。始终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喝茶,聊天中,冷雨知道了梁思栋很多信息。
他生在偏僻的山沟沟,三岁死了娘,前年没了爹。上面有七八个兄弟姐妹,当过兵。大姐嫁到城镇的跃进村,姐夫是村支书。为给他娶媳妇容易些,大他二十岁的姐姐老念叨着姐夫找人,到底把他的户口给迁到了姐姐村,他在这儿要了地皮盖了房子,26岁结了婚。妻子就是本村的,泼辣,直爽,做事霸道,在外面从不给他面子。
他在部队开过汽车,会汽修技术,大姐村里有个汽修厂,他户口过来后,就承包了,做了厂长。妻子经常和他找事打仗,譬如说,他出差坐十几个小时火车,上午八点刚回家,累得很,想要休息一下,妻子不问他吃饭没有,非逼着他去村里给他的那块地里种花生。说什么,再不种就晚了,他烦躁地说要睡一会,刚躺到床上,妻子就过来拉他起来。拉不动他,就把锅碗瓢盆摔得稀巴烂。他苦笑着说:“摔坏的东西也买得出来那块地产的花生啦。”休息不成,扔下哭闹的媳妇,他去上班,因为有些设备需要他指导安装,到了厂子就派了两个工人去帮着种花生,结果无功而返,工人怯怯地说,嫂子在家又哭又骂,插着门不让进,说厂长被狐狸精勾搭走了,不管家。拿不到花生种,工人只好回来。以后做饭做菜,妻子就故意不放油,说什么,你不种花生还吃什么油。
有一个冬天,黄老板来山城办事,到厂子找他有点事,厂子常在黄老板那里进汽修件,价格一直很优惠。他看老客户来了,赶快烧点水泡点茶喝,中午再请他吃个饭。刚刚插上电壶,妻子来了,看着生着煤炉子却没有在炉子上烧水,二话不说,就把炉子推倒了,然后骂道:“败家子,不当家不知菜米贵。生了炉子不烧水,浪费电,不要生!”屋子里顿时浓烟滚滚,办公室无法待人,黄老板很尴尬,梁思栋更是觉得没面子。这样的事多了,越来越觉得日子过得没滋味。回家就是打仗,他就经常呆在办公室不回家。老婆见他这样,一次次去找当书记的姐夫,找他大姐,大姐不知给她说了多少好话。他多次提出离婚,每次去村开介绍信,他大姐夫不给开,大姐就劝:看着孩子,看着孩子。可是不离吧,整天家里摔得盆碎碗裂的,孩子经常吓得哇哇哭。对孩子就好?为了要回来账上的钱,他需要给一直在自己厂子修车的运输公司领导送礼,早早买了几方大巴鱼和大虾,放在家里冰柜,告诉老婆要送礼用的。腊月二十八那天准备去送,结果回家要拿时,都不见了。老婆全拿着送给了她娘家的亲戚。一问,还骂骂咧咧:“给那些王八蛋的吃干什么?欠钱还债天经地义。”那些公家厂子的领导,仗着手里的权势,吃惯了小灶,一时不吃,哪里要得回来钱?因为年底,冷库的货被发福利的单位拉得差不多光了,他只好买了些剩下的刀鱼,因为是剩下的,有些就不那么新鲜,他也不知道,结果送了还不如不送,果然,去时候还好脸好面,第二天变了口吻,说明年修车不一定来他的厂子,说什么司机反映修得贵。又说单位里没有钱,修车费得往后延延。其实都是找理由,他的修车厂是全城技术最好价格最低的,所以生意兴隆。钱到底年三十也没有拿回来,工人只好发了一半工资,让他就觉得十分愧对他们。
这一次次,凉了他的心。彻底让他寒心的是,前年他爹病了,以前爹都是在哥哥姐姐家轮着住,比他大二十岁的大姐和他感情最深,心疼他经常出差,轮到他照顾爹,就搬到她家,大姐说,爹就是吃点饭,给他洗洗衣服,爹自己能自理,她替着他照顾就行。但这次爹中风瘫痪,他不好意思让大姐替自己,毕竟大姐也快六十了,他回家和老婆说,她没说什么,他还以为这次通情达理了,就把爹搬到自己家。白天妻子就是做点饭,晚上,他陪着爹,给他擦洗身体,揉捏腿脚。结果有一次他出差两天,回来到爹屋子看爹,爹呜呜啦啦说不清:直到他抬起爹的腿,才发现,屁股下全是屎尿。他愤怒地找妻子,她说:“你爹你伺候,我给他饭吃已经不错了。”这让他彻底寒了心。爹从他家轮完,轮到大姐家不几天就去世了。他此后就搬到厂子单身宿舍,再也没回过家。
“你可以和我好吗?再过两个月,我就到法院起诉离婚。我们分居快两年,她找了很多人来说服我不要离婚,我忍耐够了,已经十几年了,所有的耐心磨完了。”
“你不是有个儿子吗?离婚他跟着你吗?”“他妈妈肯定会要他的,说我经常出差不管孩子。我知道,她想不离婚,拿儿子做挡箭牌,等法院开庭时看儿子想跟谁吧。咳,对不起孩子,家庭整天硝烟弥漫,苦了孩子。”
冷雨知道了他的经历,心里泛起强烈的母性情怀,她很想把这个外表风光内心苦闷的男人拥到怀里,安慰一下他受伤的心。但是女孩的矜持,让她不能那样。面对他期盼的眼神,她说,我要回家和我爸妈商量一下。
四
掩盖了梁思栋还没有离成婚的事实,冷雨没想到爸妈的反对竟然还是那么激烈。理由有三:第一,他已经快到四十岁了,你才二十一岁,他能陪伴你到老?二、他有孩子,不管判给谁,都切不断父子关系,你能处理好后妈和继子的关系?三、他前妻是个厉害角色,以前一直不肯离婚,即使离了,不会找你的事?爸妈希望她能回老家找个对象,距离家近,和兄弟姐妹也有个照应。她拿着照片给爸妈看,一一反驳着爸妈,把自己的理由说出来:他是三十八了,但是当过兵,体格很棒,看着根本就不像快四十。至于他儿子,不管判不判给他,他爱他,帮他,自己绝不会阻拦,也会尽力照顾他儿子。人心都是肉长的,相信对他好,会捂热他的心。他离了婚,我和他结婚是法定妻子,他前妻闹的话,违法了就报警。其实,未来怎样她的心里也没有一丁点底。
从一千多公里的老家回到山城,冷雨心中忍耐不住对梁思栋的思念,尽管与他认识只有一个多月,但是,却身不由己爱上了他。他的风趣幽默,他的细致体贴,让她心心念念。下了车她顾不得放下手里的包,就扑倒了在车站外寒风中等着她的梁思栋怀里。嗅着他身上清冽的茉莉花洗衣皂的味道,她的心突突跳着,没了正常的节奏。当晚两人在梁思栋的办公室,喝着红酒,吃着他提前买来的肉食,很是愉快。喝了红酒的她兴奋不已,一向寡言少语的她,在一次次喝光杯中的酒之后,醉了,睡到了梁思栋的怀里。那一夜,来不及细细琢磨自己到底爱着他什么,她就从一个女孩变成了女人。清晨,看着床单上一朵朵红艳艳盛开的花朵,梁思栋拥她入怀,喃喃低语:“小雨,我要娶你,我一定要你做我最美的新娘。”
男女之间,只要有了那回事,就一发不可收拾。冷雨天天一下班就被梁思栋接到他厂子,办公室里面窄小的休息室,成了他们的爱巢。顾不得汽修厂师傅好奇的眼神,夜夜沐浴在爱河的冷雨,红润的脸庞笑容多了,说话也有了娇羞耍嗲的味儿。但是,每次欢爱之后,冷雨都心有余悸,抱着梁思栋精壮的胳膊,迷恋地吻着他挺直的鼻梁,不断询问:什么时候我们去打结婚证?快了快了,还有七八天就去起诉离婚。离了就和你结婚。刚在冷雨身上生龙活虎的梁思栋有些疲惫地应付着。
刚出大门的冷雨,习惯性看向大门东十几米处十字路口的那棵高大的雪松下,除了第一次没想到梁思栋会来,以后他来接,冷雨都叮嘱他不要在大门口,人来人往,容易生事。梁思栋体谅她的羞涩,就找了一个她容易看见,而别人不太注意的地方。“你这个狐狸精!”没看见梁思栋红色的五羊摩托,却冷不防被一个粗壮的女人拽住了头发,她有些发蒙,对方已经在大声吆喝着:“快来看啊,这个狐狸精不要脸勾引别人的老公了!”尖锐的声音让许多匆匆的脚步停了下来。车间主任黄良友走到眼前,看到冷雨,忙把中年女人拽着头发的手掰开,中气十足问:“怎么回事?”听对方口吻像是个领导的,再看壮实的身材,中年女人收敛了凶气,放声大哭:“领导啊,你们这的这个人不要脸啊,勾引俺老公,都住到一块了。你可得替俺主持公道啊!”说着,把一张照片塞到黄主任手中,指点着,“看,这就是那个狐狸精,那是俺老公。”照片不太清楚,是两个人挽着手的背影,但是,绿色碎花裙子,正是冷雨今天穿的样式,发型也一样。黄主任有些不太相信的样子:“这位大嫂,一样的衣服有的是,我们车间的冷雨是个好姑娘,在这工作两三年,连和男同事开句玩笑都不好意思,是不是搞错了?”“不会错的,我去我老公厂子打听了,好几个人说那个女的就在你们厂子上班,就是这个骚狐狸看上了我老公厂长的身份,贪图他的钱。”中年妇女不容置疑。冷雨回过神,冷冷说道:“这位大嫂,我不认识你老公是谁,也从没贪图过谁的钱。你回家看好你老公好了,不要随便诬陷人。”看着神色不变态度冷冽的冷雨,周围的人七嘴八舌也帮着冷雨说话,“这姑娘不像是那样的人。”“你回去好好盯着你丈夫,抓个通奸的现行,别不小心诬陷了好人。”……中年妇女在纷纭的声音中似乎觉得自己错了,不再嚷嚷,骑上她的木兰蔫头耷脑地走了。
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冷雨给梁思栋打电话:“梁哥,你去哪了?”“对不起,小雨,忘记和你说,下午云鹏的老师打电话,说他在学校打伤了同学,我去给人家家长道歉,带着他同学去医院检查,忙忘了。刚包扎完,送回了学校,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哦,梁哥,最近我们不要见面了,你老婆在厂子门口堵着我,说我是狐狸精,手里有我们去小吃城的背影照片。”“对不起,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是我的错。前天我已经去起诉离婚了,她大概收到法院的起诉书了,所以暴躁愤恨,开始找她认为的狐狸精。”“我否认了。最近我们都小心些,不要来往了。”“好吧。”梁思栋无奈地答应着,接着又说,“小雨,顶多等我一个周,就会给你好消息。”
每天早上,冷雨闷闷上班;傍晚,闷闷下班。本来她就是个寡言少语的人。背负着“狐狸精”的名号,让她郁闷,更不肯多说一句话。那个妇女堵截她的事,倒是在厂子传开了,但是,看到她,大家并没有指指点点,因为她一直性格温和,衣着素雅,从不轻佻,和狐狸精似乎不挂边。一个车间的人听到别的车间问起来,无一例外,都替她说好话,说肯定是那个老婆弄错了。冷雨根本就不是个轻佻肤浅爱钱的人。那件事就像羽毛落进水里,没有溅起多少的浪花。
四
“宝贝,你出来,老地方见。”下班的冷雨,又接到了久违的电话。坐上摩托车后座,她紧紧抱住梁思栋的腰,贪婪地把脸贴上了他的背。“梁哥,你不怕你老婆知道?”她不无忧虑。梁思栋一只手把着车把,一手爱怜地拍拍放着他腰上的手,“不怕了,宝贝,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带她到了山城最大的西餐厅“唯爱”,坐在包间里,舒缓的音乐响起。雅致的餐桌上,有一个双层蛋糕,还有两瓶红酒。服务小哥一一端上精致的套餐。梁思栋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束火红的玫瑰,单膝跪地:“小雨,嫁给我吧!”“你拿到离婚证了?”冷雨惊讶地问。“是的,今天法院宣判了。孩子自己选择跟他妈,我得每年给他六百元抚养费,直到十八岁。但是,将来儿子结婚生孩子,我不会不管他的,他毕竟是我的孩子,和他妈整天打仗,也亏欠了孩子。”说罢,热烈的眼光继续看向小雨:“你不怕跟我过穷日子吗?房子,存款都给了她,我只想快点挣脱束缚,抱住你。”
“穷日子不怕,只怕你也会不爱我,抛弃我。”小雨含情脉脉看向跪地的梁思栋。
“不会不会,我会爱你一辈子,宠你和女儿一样。”“那我答应了!”扶起梁思栋,冷雨羞红了脸。梁思栋从兜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金戒指。“小雨。别嫌弃,资金都压在工厂,存款也都给了云鹏他妈妈。你跟着我受苦了。不能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放心,我会努力给你挣得一份好生活的。”“我们一起努力!”小雨毫不犹豫戴上了那个不值几百块钱的戒指。
没有盛大的婚礼,也没有要什么彩礼——娘家妈妈生气女儿不听话,连小雨结婚也没来。只是梁思栋的几兄弟姐妹婶子大妈一起坐了坐,在一个不起眼的饭店,办了三桌酒席。姐姐们心疼净身出户的弟弟,一家给了二百块钱——那时赶人情都是二十块,情感好的四十块钱。
在城郊租了三间房,冷雨和梁思栋安下了家。
“冷雨,我不想承包那个厂子了!”“不挣钱吗?”“不是,云鹏妈妈三天两头去闹事,幸亏没请客,她不知道我们结婚的事,要是知道,肯定没清闲日子过。”“好吧。只是不知道你不承包了,准备再干些啥?我在厂子的工资就够咱俩吃饭的。”“别担心,我已经琢磨好了,整天和汽车打交道,我知道汽车美容护理这行当还没兴起,以后大家有钱了,买车的多了,私人的车拿着高贵,肯定挣钱。我上的汽修厂的设备作价能拿回三四万,再换个地方重新开家门市,就做汽车美容。你也辞职吧,管着帐,做专职老板娘。”梁思栋开着玩笑。冷雨相信他的能力。闺蜜张琳琳说,他老公刘晓斌和梁思栋是朋友,他说梁思栋退伍回家,曾经在老家乡镇的拔丝厂干过两年,做过销售经理,挣了大笔提成。又自己开过罐头厂,刚开始挣钱就被人眼红,村里就不让他租用那个大队部做厂房了,之后就到了姐姐村落户,做了汽修厂厂长。他这个人大方,对人真诚,在朋友中口碑很好。第一次看到冷雨,纯属偶然。因为一次喝酒,和司机把醉了的刘晓斌送回来,他看到张琳琳家坐着的冷雨,觉得她文静温柔,很喜欢,追问张琳琳好多次,张琳琳觉得他婚姻是不幸,但是还没处理干净,就没有和冷雨提起。那次满月酒,李淑芬和她电话说起冷雨看梁思栋的神态,张琳琳就和走得晚的梁思栋说了声,要他一定处理干净自家后院,再去追冷雨。她生怕害了闺蜜。哪里知道,拿到冷雨的信息,当天晚上梁思栋就开始了行动。
在服装厂,冷雨就是个合同工,所以,她毫不犹豫辞职了,和梁思栋在城北大王村租了八间房,房子有个十分大的院子,又临近公路,条件不错,于是,开启了“思雨汽车美容店”。
所有的钱都投进去了,连冷雨工作几年攒的一千二百块也一分不剩拿出来给了梁思栋。生意开始并不好,有时连续几天没有一个顾客上门,夫妻俩琢磨着怎样才可以招徕生意,冷雨建议印发宣传纸,去车站发放,并设计了二百张免费洗车卡,作为宣传手段发放。慢慢地,一传十,十传百,生意开始好起来。
在大王村开店的那几年,是冷雨最幸福的日子。那时是很贫穷,连个电视冰箱也没有,雇不起员工,下了班和上班一样忙,来了车就得及时服务。晚上来给车美容的少,夏季晚饭后,屋子里闷热,在宽阔的大院凉快,夫妻俩一起在给院子里的菜园子浇水除草。蔬菜都长势良好:黄瓜嫩得一掐一包汁,芸豆缀满架子,西红柿棵子上挂满红灯笼,莴笋粗壮高大,芫荽碧绿鲜嫩……
五
好景不长,两年后,云鹏妈妈要嫁人,对方是农村的。那个男人不肯让云鹏妈妈带个男孩过去,找的理由是,孩子在城里教育资源好。无奈,只好让云鹏到他们租的房子住。云鹏那孩子已经十四岁,长得粗腿大棒的,不爱学习,就爱耍枪弄棒。从第一眼看到冷雨,他的眼神中就充满了仇恨。因为租的房子距离学校有十多里远,而且忙起来中午的饭经常不能及时,梁思栋就安排云鹏在学校吃午饭和晚饭,晚上上完晚自习再回家。冷雨不是一个擅长做饭的人,所以,每天早上的饭就难住了她。不知云鹏爱吃什么,第一天,煎两个鸡蛋,加上牛奶和点心吧。她早早起来把饭做好放在餐桌,梁思栋早起在大院里散步,看着自己种的菜。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一下云鹏的房间门:“云鹏,起来吃饭上学了,别晚了。”没有回应。看了一下手表,六点四十了,学校让七点半到校,还要洗刷,吃饭,路上还得半个小时。她再敲,门忽地一下子拉开,把她闪了一下。云鹏怒冲冲看了她一眼,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冷雨分明听到:“狐狸精!”冷雨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冰窟里。
云鹏急三火四去洗手间洗刷,之后背起书包,饭也不吃,骑上自行车扬长而去。忍住眼里的泪花,冷雨在他身后喊道:“云鹏,吃点饭再走。”没有回声。院子里的梁思栋闷声说:“不用管他,不吃不饿。”以后,早饭冷雨都让梁思栋喊云鹏起来吃。云鹏还是有些怕父亲,在父亲严厉的眼光下,他憋着气,吃着冷雨做的饭。
云鹏读完八年级就不想读了,每科考个三五十分,他实在没兴趣上学,在梁思栋逼迫下,坚持到九年级上半学期结束。春季时,九年级学生分流,有的上职高,有的去技校,也有的开始就业。云鹏这下更有借口不去学校了,才十七八的孩子,不读书能做啥?无奈,梁思栋去找他在武装部的战友,商议让云鹏到部队锻炼一下吧。云鹏倒是很高兴离开这个有着“狐狸精”的家,服完两年兵役,云鹏回到家乡,梁思栋想让他在店干活,云鹏说什么也不肯,也不愿意住到梁思栋和冷雨的家,而是把他妈妈留下的房子整理一下,自己开了一个按摩疗所。在部队,他跟着一个老乡学过。按摩半小时三十块钱,尽管累点,但是没有房租,养活自己绰绰有余。
“小雨,云鹏也二十四五岁了,得给他买个房子好结婚。”“买吧,咱也攒了八万了,买好地方不行,在他按摩店南那个小区买还行,便宜,公摊还少。听说顶楼八十多平方才六七万。你给他买个三四楼吧,贵两三万也值得,省得顶楼容易漏雨,住起来麻烦。”“就是苦了你和楠楠了。”梁思栋看着咿呀学语的小女儿,爱怜之情浮于脸上。“没事,钱是穷种,越花越涌。”冷雨装着不在乎。这几年,攒的钱给云鹏一买房再加上装修就全光了,还借了亲戚两万。还得攒钱给他结婚。
冷雨心里并不心疼钱,钱是人挣的,花了再挣。但是云鹏对她的态度从来都是冷淡淡的。从没称呼她一声,实在不得不说,就冲她“哎”一声。楠楠自己在大院没小朋友玩,看到云鹏回家,喜欢得不得了,蹒跚着小脚追着云鹏转,一叠声喊着“哥哥、哥哥。”云鹏连理也不理。楠楠抱住云鹏的小腿,云鹏掰开她的小手,一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看到女儿委屈得咧开了小嘴,冷雨忙过去抱起来:“楠楠乖,哥哥忙,你和妈妈玩哈。”这样的事情经常上演,后来,楠楠再也不主动找云鹏哥了。
六
云鹏结婚,收的礼钱有三万,冷雨让梁思栋都给云鹏,欠了朋友亲戚的,以后慢慢还。转过年,云鹏生了儿子,还是梁思栋掏钱请客,收的礼钱依然给了云鹏。从有了媳妇,云鹏再也不回家了,顶多八月十五大年三十被梁思栋打电话逼着赶回去吃顿饭。从来也不拿什么东西,来吃饭也是百般不愿意。吃完饭,连声称呼也没有,直接说:“俺走了。”转身就走。若是过年,冷雨准备的给孩子的压岁钱,总是让爷爷梁思栋给孙子,孙子扬扬还会甜甜地说一句:“谢谢爷爷!”
媳妇也从不称呼冷雨,对梁思栋,偶尔会喊声“爸”,这不,三岁的儿子扬扬忙着把爷爷买的汽车遥控着来回跑,压岁钱也顾不得接,梁思栋只好递到媳妇手上时,媳妇替儿子接过钱,面无表情地说声“谢谢爸”,装进衣兜,再无二话。
“爸,你给俺二十万,俺要买楼。”是儿子云鹏打的电话。“什么?买楼?给你们买的楼是三卧室,够住的,而且楼东不到半里路就是学校,属于学区房呢,干嘛还要买楼?”“你就说给还是不给吧?”云鹏没好声气。“我没钱,钱都给你买房结婚了,饥荒还没还上呢。”梁思栋很生气,儿子,就是个混不吝的,除了要钱,不会和他说点别的。他愤愤放下电话,疑惑,怎么又要买楼?心里嘀咕着,准备下午过去看看。到了云鹏开按摩所的地方,奇怪,半下午,居然关着门。看到邻居家开着门,就过去敲敲门:“老赵大哥,知不知道俺家那个小子去哪里了?半下午,关着门也不营业。”屋里人闻声出来,一看是老邻居,笑道:“梁厂长,稀客啊,你不知道吗?你儿子把这儿租出去了,好像租给一个卖服装的。”“啊,啥时候租的?他不按摩了?”“大概两个月前吧,听说他们一家去了港城。”梁思栋不死心,又跑到他给儿子买的楼那儿,敲敲门,里面走出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你找谁?”“这不是梁云鹏的家吗?”“哦,那是原来的房主,现在是俺的房子。一个月以前俺就搬过来了。”梁思栋灰头土脸回去了。冷雨问他怎么了,也懒得搭理。
吃了晚饭,梁思栋的电话又响起来,是儿媳妇于芳珮。“爸,云鹏和你说了吧,在山城人少不好挣钱,我们要在港城买房,你孙子将来好上学。原来的房子卖了十六万,首付还差二十万,你就帮帮我们吧。”听到是媳妇的声音,梁思栋缓和了口气:“不是不给你们,我和你阿姨这几年攒的钱给你们买了婚房,还没缓过劲,又办弄你们结婚,收的礼钱也都给了你们,到现在还欠亲戚好几万。再说,我已经给你们买房了,还能你们想到哪里买我都得掏钱?你们自己想办法吧。”“爸,你就帮着借借吧。”“我借谁的?办厂子时借你姨你舅他们的,现在有的还没还上,你们结婚买房装修又借了。不说了,你们先租房住,攒够了再买。”挂了电话,梁思栋长长叹了口气。冷雨听到他和于芳珮的通话,柔柔劝到:“要不你就帮着他们借点吧……”话还没说完,梁思栋就打断了:“不帮,他们结婚生孩子,我已经尽力了,买了房,结婚满月请客的花销都是我的,礼钱还全归他们,他们不知足没有治,要是还要到北京上海买房,我把自己卖了也帮不上。”
转眼又是一年,腊月二十八,梁思栋把工人放了。因为忙季活多,厂子雇了五个人,给他们交着五险,他和工人说,他现在还没有能力给大家交住房公积金,他和妻子也没交。等厂子效益好了,一定给大家交上。工人们很满意梁思栋给的待遇,因为好多和他们一样在私人企业打工的,根本啥险也不交。这儿不仅交了五险,过年过节,还发些福利。
腊月二十九,梁思栋拾掇着过年的东西,冷雨说,昨天给工人发的刀鱼鲅鱼还有两方,就不拆了,等云鹏他们回来走时,连箱拿着方便。大年三十,都快中午了,也不看见云鹏和媳妇回来。梁思栋还是忍不住给儿子打了个电话:“什么时候回来?天都晌了。”“你还有我这个儿子吗?我在我妈那儿,你留着钱和狐狸精好好享受吧。”梁思栋气得摔了电话。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快过来吃饭吧,妈妈做了糖醋鲤鱼。”十岁的楠楠出落成大姑娘的模样,甜美文静,和她妈妈年轻时一样。梁思栋顿时熄灭了火气,和楠楠一起到了餐桌前。
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来,梁思栋的心却不是滋味,念着快四岁的孙子扬扬,食不甘味。新年晚会也没有看,只是和冷雨说,我累了,你们看吧。便去了卧室躺下。
冷雨知道他的心思,也没有揭穿,只是默默地收拾了碗筷,开始剁肉准备初一早上的饺子。老家的规矩,清晨一两点早早起来拜年,临走前要吃发糕,芋头和鱼。发糕意味着新的一年发财,芋头、鱼,是预祝新的一年过日子有余头。尽管在这儿远离老家,而且规矩和当地的也不尽同。冷雨还是去准备了。
这几年,把钱投到厂子添设备,也没有多少钱,想回趟老家也不容易。开始是妈妈不认可这门亲,等生了孩子,妈妈总算默认了,孩子小,走起来也难。十岁的楠楠总算见过一次姥姥,还是她上学前,冷雨抛开忙不完杂务,去娘家呆了一个周。期间,梁思栋打了三次电话喊她回来,电话中撒着娇,说离了冷雨很难过。
七
一直陪在他身边,转眼二十多年。看着病床上瘦骨嶙峋的梁思栋,眼泪在冷雨眼里打转。和诚心磨难她一般,在医院照顾他的日子,他特别依恋她,她刚去洗手间清洗他弄脏的衣服,他就喊:“小雨,小雨。”忙撤身回返,问他干什么,他眨巴眼睛:“我要喝水。”喂了水,去洗手间不到十分钟,临床伺候奶奶的姑娘就去喊:“阿姨,叔叔急吼吼找你呢。”回去,她问他:“梁哥,又怎么了?”“我肩膀疼。”梁思栋委屈得仿佛是个孩子。冷雨只好站在他床头轻轻揉捏着他的肩膀,安抚着他。她知道,肺癌已经转移,他的疼,是真的。在她轻轻揉捏下,梁思栋睡着了,睡梦中,时不时眉头紧皱,仿佛在忍受巨大痛苦,冷雨尽管也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还是提起精神,把隔床的帘子拉上,清理梁思栋弄脏的床单,给他换上尿不湿。这个高大爱干净的男人病中很无奈,全身只穿着一间棉布汗衫。
几个月的化疗——明知道没有用,冷雨还是想尽力给他治疗,他的腿已经萎缩,只剩一层皮包裹着骨骼,大小便全在床上。怕他长期躺着生褥疮,冷雨不时给他翻身,按摩身体。当港城的医生含蓄告诉她,治疗已经不起作用,病人只有等着生命的最后时刻来临,冷雨还是打电话让女婿帮她把梁思栋拉回县城医院,她无法看着梁思栋回家痛苦死去,因为他经常憋得喘不过来气,即使挂着氧气。在医院,一遇到危急情况可以让医生缓解他的苦痛。女婿伺候了两宿,她逼着他离开了。因为闺女已经生了个大胖小子,女婿办的舞蹈学校正在招生,忙得电话不断。回到县城好的一点是,梁思栋的兄弟姐妹尽管年纪大了,但是心疼冷雨一个人黑白照顾辛苦,就和孩子们说了,外甥们白天上班,晚上就轮班去替换一下冷雨,让她回家睡一会,后半夜再回来照顾梁思栋。冷雨接受了外甥们的好意,这几个月的连轴转,疲惫,操心,劳累,没有正常睡眠,她已经瘦得脱了形。
一次外甥晚上下班来换她,她说好了晚上十二点来换外甥,毕竟外甥白天还要上班,结果闹钟响了她也没听见,一直到两点钟,忽然吓醒,梦中梁思栋在呵斥她:你怎么这么狠心,扔下我不管?她一个机灵爬起来,顾不得穿整齐衣服就连忙骑着电动车往医院奔,到了已经两点半。她看到梁思栋大口大口喘着气,肩膀剧烈抖动,外甥伟良在慢慢抚着他的胸口,仿佛感知她回来,梁思栋的神情慢慢平和下来。尽管闭着眼,呼吸也平稳了。她忙不好意思催促伟良回家休息。坐在丈夫床前,握着他的手,手冷冰冰的,她一握紧,梁思栋仿佛感知到,还回握她两下,尽管力度几乎微不可察。
从发现这个病,就不敢让他知道,只是说,肺里有带状阴影,可能是钙化了东西。是肺矽病。梁思栋没有怀疑,因为他在部队做工程兵,开山洞,修隧道,烟尘吸入很可能导致肺矽病。他开始很乐观,说,等治好了,带她去蒙古大草原玩。港城医院床位紧张,只能在走廊住下院。床沉,柔弱的冷雨都拉不动,只好哀求病房里陪床的小伙子帮忙。住了一段时间,听闻有呼吸方面专家到中医院坐诊,冷雨忙给他办理出院再住进港城中医院。但是,梁思栋的健康每况愈下。来时,还是搀扶他坐上出租车,去港城中医院时就得担架抬着。
知道他去日不多,冷雨有时在纠结,要不要告诉他儿子梁云鹏。去年,梁楠楠结婚,她说梁思栋,让楠楠哥哥嫂子来参加婚礼,梁思栋一开始说,不用告诉云鹏那个彪孩子,十几年了,连老子也不来看。寻思半天,还是给他打了电话,结果儿子梁云鹏把他好一个骂,根本没回来。他再打,就是冷冰冰的女声在重复那句公式化的句子。关机了。婚礼那天,没看到云鹏,大姐梁思锦问,冷雨告知了情况,梁思锦说,我打给他,结果,照着梁思栋上次打的电话拨过去,居然是空号!亲戚坐到一起,得知,这些年云鹏哪一个姑姑伯伯都不曾去看过。但是,可笑的是,清明回老家上坟的梁思栋听邻居说,正月十五还看见过云鹏去他爷爷坟前上过坟。邻居还说,爷爷管孙,云鹏是在祈祷爷爷照应他吧。
八
最近几天,冷雨心一直在难受着,不仅仅是因着梁思栋昏睡着的时候多,清醒时少。那天半夜,她给昏睡的梁思栋按摩一会,趴在病床边上睡着了,忽然被梁思栋的声音惊醒,他声音很响亮地喊着:“云鹏——云鹏!”冷雨看向他,只见他眼睛紧闭,表情苦痛,嘴里还在喊着“云鹏,云鹏!”冷雨很心疼地拍拍他的手,柔声说:“云鹏吃饭去了。一会就回来。”梁思栋闭着眼,应了一声,又沉睡过去。
半个月前,兄弟姐妹都来看梁思栋,他尽管坐不起来,脑子还很清醒,说:“你们都走吧,去忙你们的。我没事。”二姐梁思秀小心翼翼地问:“小弟,叫云鹏来伺候你几天?你看小雨累得都瘦变样了。”梁思栋有些愤怒:“叫那个混蛋来干啥?从来没回来看看他老的,过年都不见影,去年他妹妹结婚,我打电话,还没好声气地骂了我一顿。他来就是要气死我。”缓了口气,泪水流了出来,“扬扬该十八岁了,也不知道读大学没有。云鹏那个混小子把电话号码都改了,找不到他了。咳,家有贤妻好三辈啊,咱没娶到好媳妇提醒着那个犟孩子啊。”闭着眼,挥挥手,让大家走,梁思栋仿佛把力气抽干了一般。从那次以后,梁思栋除了要水喝,或者拉了不舒服,不肯再说话。来了姐夫哥哥看他,他出于礼貌睁开眼看看大家,摆摆手,让走。看到梁思栋对云鹏来反感,冷雨决定不让人去找他,就自己伺候着吧,累点苦点忍着吧,真的把梁思栋一口气气出个好歹,她会后悔的。
知道爸爸没有多少日子,女儿抱着两个月的孩子从两千里外的婆家坐高铁回来,送给孩子姥爷看看。冷雨看到外孙,心里很难过,本来和梁思栋说好,女儿生了孩子就把家里的买卖处理掉,去女儿的城市帮着带孩子,她和梁思栋这几年攒的已经够下半辈子过的。爱动脑子的梁思栋申请了好几项和汽车养护有关的发明,闺女结婚,他把卖的两项发明专利28万,给做了陪嫁。又拿出自己多年攒的积蓄,在闺女工作的省城交了首付,准备自己老了过去养老。这是云鹏骂过他,电话再也打不通之后做的决定。可是,女儿结婚不到三个月,就查出来他得了癌症,冷雨只好带着他四处就医。冷雨很难过,不能在女儿生命中的重要时刻守护在她身边,更无法伺候外孙。更让冷雨心里难受的是,陪伴着梁思栋走过了二十六年,最终他还是要扔下她先走。
“楠楠她爸,快看看你大外孙。”冷雨装着轻松的口气,喊着梁思栋。“爸,快看看你外孙,杨嘉快叫姥爷。”女儿楠楠也泪水涟涟地呼唤着才两个月的儿子。
仿佛注入了强心剂,梁思栋睁开了眼睛,而且眼神清明,看着外孙童稚可爱的脸庞,双手似乎要伸过去抱。刚伸出去一点,又慢慢缩回,他眼睛黯淡下来。他已经无法抱起自己可爱的外孙了。
看到外孙后的梁思栋还是兴奋了一下,中午,冷雨喂他喝芝麻糊,以前喝两小勺就不要了。这一天,把半小碗喝进去了。然后就是不停地拉,一拉他就觉得不舒服,就让冷雨换。冷雨一下午给他清洗了四五次屁股。每次只要有一点黄色的稀水,他就连声哼哼,手往屁股下找。持续地拉,消耗了他好多力气,夜色阴暗,他再次睡去。脸色蜡黄干瘪的他,如果不是看着胸脯在起伏,以为他已经去了。
女儿楠楠带着孩子回了距离医院近的老房子,女婿夜里陪着在病房。后半夜,冷雨让他回去,他不肯。清晨两点钟,楠楠来了,楠楠也怕错过父亲的最后时光。她让女婿杨硕回去看着孩子点。
早上,医生查完房,冷雨跟到办公室,刘医生劝冷雨把梁思栋带回家,说就是这一天二日的事了。冷雨坚持在医院,在她心里,感觉着在医院仿佛可以减轻梁思栋的一点苦痛似的。
九
“咳咳——”困得如小鸡叨米一样的冷雨,忙从凳子上站起来,只见梁思栋眼睛朝上翻,白色的眼球在朦胧的灯光下是那么吓人。她握住他的手,轻抚他的凹陷的脸颊:“她爸,她爸——你怎么了?”梁思栋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仿佛溺水的人在深深的水渊里喘不过气。当冷雨温柔声音传递到他的耳鼓,他粗重的喘息声慢慢轻了下来。嘴巴在蠕动,冷雨凑近,仿佛听他在低语“扬……扬……”冷雨握着的他的手也似乎动了点。但是那向上翻着的眼睛依然瞪着,死鱼眼一般,让冷雨心生恐惧。她忙松开梁思栋的手,去门口喊醒在走廊床上迷糊的女儿,让她赶快去叫医生。
心里惴惴,冷雨知道已经迷糊多日的梁思栋,心里还是惦念他的儿子梁云鹏和孙子扬扬的,但是十几年来,他们不曾回来看过他,梁云鹏更是换了手机号码,根本联系不上他们。
咳,罪过。冷雨无端心里生出怨恨。云鹏也忒狠心了些,即使他不愿父母离婚,但是父亲养了他,给他花钱买楼结婚,举行婚礼,打点他生孩子伺候客人,就凭这生养的恩情,就不应该回家看看父亲吗?
梁思栋的力气仿佛一丝丝被抽取,冷雨感觉到他曾经温润的手在变凉,她抬头看看监护仪,心跳由120慢慢变成110,90,80……她连忙放下梁思栋的手,向门口去,嘴里焦灼地喊着:“医生,医生——”
“他去了。”随女儿进来的医生,看着监护仪上心跳为零的数字,沉重地说。这是半夜两点。冷雨让女儿通知城里最近的亲友。
她忍着伤心,开始准备给他穿衣服。梁思栋眼睛依然瞪着吓人的白眼球,没一点黑眼睛,冷雨帮着他抹着眼皮闭上,一抬手就又睁开,白白的眼球很是瘆人,仿佛在找寻着什么。
在医院衣衫不解伺候二百多个日子,他还是去了,临走牵挂着他的儿孙,却没有留下一句给她的话。冷雨忽然有些委屈,想起母亲在她初认识梁思栋时说的话,后悔晚矣。她不知道等梁云鹏知道他父亲离去了,回来争夺财产,会爆发怎样的大战。
咳,那时真是太年轻了!不在哪块地走不知哪块地粘。怎么就不听一下老人的话呢?
十
高大帅气的梁思栋历经七八个月的折磨,皮包骨头,连七八十斤重也没有。一层层穿上提前买好的送老衣服,衬衣,西装,还有风衣……显得衣服空荡荡的,外甥们把他推到了太平间。
黎明,亲友们聚齐,个个哭丧着脸,凄楚地啜泣着,都在慨叹着梁思栋去世得太早,才六十四岁啊。灵车来了,晴朗的天空忽然雷声隆隆,下起来瓢泼大雨。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亲戚自言自语:“临走下雨,看来思栋下一代不是升官,就是发财啊。”话已出口,她忽然觉得不对,没有看到梁思栋的儿孙,只有楠楠在她爸爸遗体前跪着哭泣。她按下好奇心,悄悄走到梁思锦面前,问:“大姐,思栋的儿子和孙子没告诉吗?”“找不到,电话是空号。”梁思锦哽咽着。
穿着黑色衣服的冷雨已经看不出有多少悲伤,只是眼神麻木,随着司仪的要求和女儿麻木地鞠躬,跪谢。司仪略显沉重的声音在悼念厅回响:“梁思栋先生的一生是平凡而伟大的一生,他给儿女们不仅留下了物质财富,更留下了无尽的精神财富。他教导儿女们如何为人处世,如何勤俭持家,如何孝敬长辈。如今梁先生走了,带着儿女亲情的无限牵挂,带着子孙对他的无限敬仰和感激。今天,可亲可敬的梁先生,爱您关心您的亲人朋友,他们都在这里深情缅怀您,来看您最后一眼,送您最后一程。在这生离死别的时刻,我们饱含深情,含着热泪真诚地对您说一声珍重,愿您一路走好!我们会永远地怀念您,您永远永远活在我们心中!”那悼词,仿佛是巨大的讽刺。冷雨难过极了。
当遗体推往火化车间,冷雨忽然嚎啕大哭,追着车子要往里进,被几个女人死死拉住了,她仆地捶胸,觉得自己被梁思栋抛弃了,用这么残忍的方式。
一缕黑烟在缓缓升起。一个生命就这样化为云烟。冷雨痛苦万分,被女客们拖到了休息室。
大姑姐们围着她,劝慰着:“小雨,别难过了,你对得起他了,伺候他这么多日子,好好保重自己,还得给楠楠看孩子呢。”嗓子嘶哑的冷雨已经流不出眼泪,这些日子,背着梁思栋不知哭了多少次。自己才四十七岁就没了陪伴自己的他。以后的漫漫岁月,该如何熬过去?她又一次后悔当年没有听从父母的劝阻,年轻啊,总是觉得爹妈不理解自己,天下哪有不希望儿女好的爹妈?
将骨灰盒寄存在了殡仪馆。大姐梁思锦拉着冷雨的手殷殷叮嘱:“小雨啊,回家去,你们常睡的床啊,一定不要空着,你害怕就叫楠楠陪着你睡几晚上,要不思栋会牵挂你的。”
默默点头,冷雨坐着出租回了家。她要把半年多没有睡过的床清理一下,抽掉床单,忽然从梁思栋常枕的枕头下掉出个本子,她捡起来翻看,也没什么,记录的都是厂子什么时候进的货物,还有一些客户的电话。她刚要放下,忽然看到塑料皮里面夹着纸张,下意识抽出来,是梁思栋写的:小雨,尽管你没告诉我,我已经知道我得了癌症,不能陪伴你到老,真对不起。我走了,你把厂子卖掉,钱足够你还上省城的房贷。省城的房子我写的是你的名字,省得那个混小子回来找你的茬。毕竟养了他一场,血缘关系割舍不了,我这些年给孙子扬扬攒了三十万,放在了张万康律师的事务所,若是云鹏那小子知道我去了,回来不闹事,就让张律师把卡给他,南山小区的那幢楼也给他,遗嘱、房产证我都放在张律师那儿。还有二十万是我卖专利的,卡在这个本子后面封皮里,是留着你备不时之需。知道你大气,不会计较,但是给云鹏的不放你这儿,就是不想给你添乱,云鹏脾气不好,怕他不相信,对你无礼。其实,云鹏那孩子他本质不坏啊,就是觉得是我抛弃了他妈妈,脑子一根筋过不去那个坎,这都是大人的错啊。哦,楠楠那丫头孝顺,女婿也不错,事业也好,办舞蹈学校时我们已经给了他们三十万,我就不留什么给她了。你有房子住,有养老金,也不担心你吃不上饭。你在省城孩子周围住着我也放心,家里这个老屋不值钱,就留着吧,不要卖,里面有我们二十多年生活攒下的东西,留个念想吧。小雨,我走后,希望你再找一个疼你的男人,那样我就放心了。祝幸福!梁思栋绝笔。2020年10月16日”
一看那个时间,冷雨眼泪又下来了。那是去省城检查回来的第二天。难怪那天他说要去找个老朋友耍耍,怕住了院再没机会。原来是去办理了这些事。他这么早就知道自己得了绝症,还一字不提,配合着自己装着不知道,治疗这七八个月。他放不下儿子孙子,而自己却没有劝说他同意找云鹏和扬扬,云鹏电话换了,但是云鹏办的按摩所真要去找是可以通过派出所和工商找到的。潜意识里,也是害怕他回来闹事,气坏梁思栋吧。梁思栋临走心心念念自己的儿子孙子,却没有见到,冷雨心里十分后悔,自己没提前找人去找找云鹏。
仿佛又看到梁思栋瞪着白色空洞的大眼睛,费力地念叨着“扬……扬……”冷雨心如刀绞,就这么让他带着遗憾走了,死不瞑目啊。
泪水,又一次沾湿衣襟。她决定,明天,对,就明天,去港城找云鹏,把他爸爸的爱说给他听,不管云鹏会怎么闹腾,只要能让梁思栋在那个世界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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