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永中
鄢先生,名福初,新化吉庆人。年龄、简历、官阶,照例隐去。
与福初先生的认识,是先知后识的。我在县里当一个基层干部时,就知道书法界有这样一个名字。可见其知名度之一斑。难得的是,后来,他说也知道我。也许是我所工作过的那个地方,太过有名吧,他又恰好去过,加上朋友的朋友辗转介绍,我就沾上这点名气的光了。那时,他在娄底新化,我在湘西凤凰。
与福初先生的见面是在彼此都来长沙工作后。应了一次朋友的邀约,正好福初先生也在列。是一个晚来天欲雪的日子。我抄近道穿过公园的林子,踩在小径的落叶上,蹚着轻飘飘的一点幸福感,去赴这场小酒会。
电梯里见到一个人,有点富态。他看了我一眼,我也还了他一眼。无语。“叮 ~”一声,电梯门就开了。正当我打听包间位置时,这个人就闪身不见了。我按照服务生的指点推开了一间门,坐在沙发正中的正是他,被几个先到的人围着。请客的主人赶忙为我们做介绍,我们俩彼此对视一笑。我们早就认识了,说着,他把大手伸向我。早就认识,两层意思。一则,的确彼此已早知名知姓。二则,是指我们在电梯里刚刚见过了。寒暄中入了席。大家把福初先生让到C位上。他就指名要我坐他右手边。论齿序,他为长。以下改称福初兄。
照例,三小杯是开场酒。他发话了,说,我发现本桌有两个美人。他把“美人”读成了“梅人”,新化口音。此话怎讲,大家集中了注意力,把眼光聚到几位年轻的女士。结果,他把手指对着我一指,一个是他,接着又把手往自己鼻子头上一点,一个是我。效果来了,大家就哄一声笑。两个都近六十岁的老男人,如何与美字挂上了钩。当然,这只是福初兄调气氛,佐酒助兴,博一笑耳。哎呀~,就冲这句话,大家一起哄,半小壶又下肚了。后来,一细想,也对。把“善”字下面那个小“口”换成“大”字,不就有了吗,不就“美”了么?我这么一拆解,算是给自己圆了一个场。“美”字担不了,“善”字还是可以当之的。大家起立,为此又喝下一杯。接着一番你来我往,酒酣耳热,面如桃花,在座,便一起都“美”了起来。再往下深究,福初兄用了一个“美”字,也是很符合传统的。古人称美人也有指称男子的。这里的美人,是指美好的人,理想的人,所怀念思慕的人。古典中的“有美人兮”和苏轼《前赤壁赋》“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中的“美人”就含有这层意思。据此,屈原、宋玉、苏东坡虽都是枚大男人,但称他们是内美修能才情兼备的美人也不违和。美者,善也。善者,美也。是这个道理。想想都美。
与福初兄的面缘,就在这酒桌上。我们共善而美,把酒而欢。学着古名士的那种调调。古代名士,总免不了与酒有点关系的。魏晋时代,人们就把酒与名士死扣在一起了。是否当得了名士,是否名士,不重要,重要的是学着名士那样喝酒,把自己喝出名士那点感觉来。
后来,与福初兄的几次小小的酒会,总维持着这么一种调性。我们也相约或臆想过,设定那么一个闲暇日子,结游三两好友,去他的家乡雪峰山里的大熊山、奉家山、紫鹊界搭帐,去看云、听风、望月、溯溪、观竹、煮茶。要不去到武陵山、沅水或酉水边的某个古镇上,找一个临水的酒栈,或干脆买一叶小舟,沿着沈从文的湘行路线,从常德桃源,溯清浪滩,过二酉洞,再就把保靖迁陵“天开文运”那堵岩崖当赤壁,于一清渚上把酒酹江,对饮风月。这时,那骨子里的竹杖芒鞋,长啸徐行的洒脱,就会被几杯微醺浸出来。酒,不往醉里走,止于尽兴耳,如行云流水,自然而然,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就一个字,爽。由酒,识人,见德。福初兄的酒和德,是我所喜欢的那一款。
前几年,我得了组织组织的一次去新化工作两个月的机会。住在资水边的东煌酒店,边上还有一个什么中心。见酒店和中心两块霓虹招牌上的字,我眼一亮,熟悉,再细看角下的款识,福初。这字的确好,不管是白日下看,还是灯影中看,都把别的牌子压抑了。
向东街,是一爿被现代气派建筑挤得蜷缩在资水边的古街,那里可吃到正宗的红油牛肉面,糁籽粑,杯子糕,糖油圈卷好几样美食。当然还有名头很响的新化“三合汤”。向东街,再向东就到大码头了。由码头拾级上行,再朝向东街走进去,就是上梅古镇。向东街码头是上梅镇的原点,也是新化的源头。新化县城就是以这个码头为起点,沿着河岸一栋栋木楼,或红砖屋,鳞次栉比,如河蚌一样,一轮一轮呈扇形展开来的。这老码头,也犹如一桩有生命的老梅,向岸边长开去的一条条小街巷就是它的枝丫。如今,蔓长的枝丫已被斫断,但老梅根还在。新化码头,是资水上著名的古码头,有历史,有故事。它的历史故事一直可以沿资水进洞庭,长江到汉口码头的新化街讲下去,很长,很精彩,承载人间悲欢哀乐,是新化人的一部《史记》。资水是雪峰山滋育的一条大河,三湘四水之一。一带山河,一阴一阳,圈住了新化这座古城无限的风水。我的新化朋友,也都是福初兄的朋友,他们陪着我看了古城,看梅山文化馆,看那尊倒立的梅山神。然后,就给我扳着手指头,数人物。无问西东,一路过来就有邓显鹤,陈天华,成仿吾,谭人凤,陈正湘,方鼎英,白溪的龚氏兄弟,再往下数,就到鄢氏福初兄了。在新化县城里抬头看匾牌,好看的几块都是福初兄的。我被亲切了。
从县城出发,往东北方向约六七十里地,就到了一个镇。公路街道两用的镇街道中央是一座几米高的塔,塔上是一尊昂首打鸣的大公鸡彩雕。塑一只大鸡,大约是取吉祥喜庆的意思。这就是吉庆镇。一个讨喜的地名,高速公路上的出口,服务站都有它。福初兄的作品有时款署的就是吉庆。福初兄有画室曰吉庆堂。询当地人文,首屈一指的便是鄢家。没有考证鄢家与“吉庆”二字的关系。只是福初兄,谈及家世时,有说过,鄢家祖上系世代御医,厚积着悬壶济世之德,后因故而从中原南迁,由安化,资水,经茶马古道,走油溪桥一路过来,安顿于吉庆这个地方。当地人的口碑,鄢家家声好,训传规范严格,遗风犹在。据说。有高堂在,每年春节,鄢家子弟无论何处、何地、何职、何业,都得在鄢家堂屋前面对高堂,做年终述职述德。这是我在当地采风听到的口传。后证之于福初兄,坐实了这件事。当然,细节就更精彩了。我想,发扬乡贤文化,以德治国,就应该是把中国优秀传统文化部分与马克思主义科学理论结合起来,这也应是实行乡村治理,乡村振兴的题中之意的。若以“出身论”论,鄢家的德传堪称根正苗红。对此,我是心向而思齐之的。
福初兄喝着资水成长。资水文化滋育他的品格,性情。我也从他身上窥到一点新化“梅山蛮”的蛮劲,资水滩流上那股不畏艰阻,死不回头的“毛板船”精神。不过福初兄的蛮是文蛮,不显山露水而静水深流的那种。他把这些包藏于传统文人的骨子里,正如他的字,方正平稳,似散而敛,不露筋骨,然后以温润的玉质示人。我们彼此调侃过,都是没有改造好的“读书人”。情性中有不称于职场蝇营狗苟的诸多不适宜。追慕东坡先生寄蜉蝣于天地,蓑衣江山的那份通透潇洒,寻求郑板桥所谓“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那种干净。这其中体现于彼此对许多人事臧否评说的共同话题,语境。等等,这些,都是我打心底认同并乐于与福初兄交往的原因。
结交福初兄,是在行进过程中的事。他不是一开始就像今天这么出名,阔气的。他也是从些小州县吏起步,才升入省市中职而晋大员的。他是本届全国人大代表,而我也曾当过一届全国人大代表。为此,我与他勉强能攀上个同侪。后来,他又噌噌往上蹿了几步,直到全国书协副主席这一宝座。用俗话说,是阔了,但他不是一阔脸就变的那种。他照样认我们这些小兄弟,我们照样经常地一起聚会。喝点小酒。谈一些共同话题。比如如何看待当前日盛一日的,横行猖獗的电脑丑书。他就把他曾经呼吁,并向人大提交的提案稿从手机上发过来。时常能读到他的一些文章,或长或短,都是看了入眼,成色极好的文人笔墨。他的笔墨,是真正意义上的笔与墨。文字和内涵兼容一体,文人与书家合于一身,以及为人与为文,作书的汇融通达,都在文字中有了。他的字,饱有王颜欧苏,尤其苏的东西,起底深厚,意韵酽酽,法度严饬。出入书卷,笔墨内外,沛然甘畅,方块字,硬是被他写出外圆内方的天地雄浑来。大方圆的结构模式,结字笔法,一横一折,都具一种属于自己的内敛大家之气。他的点横竖勾,犹如上好的硬杂木料,由它们结构的整体,或厅堂,或庙阁,或宏楼,处处致密,节节受力。长篇、短制、条幅、楹联、斗方、扇面、团面、印刻、拓石、张裱、匾挂,所在之地都是夺人眼目的。省委九所会议中心一面版墙,是他让金壁生辉的《岳阳楼记》,引得去那开会的人,总要以吸烟休息之名去品读一番。
与福初兄相交,是人生际遇中,有幸有趣的事。我们并不常常腻在一起,如果用一句话,是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那种。聚会,并不多次,但每一次都宝贵,舒坦。我在外面,不时会于或匾额,或石刻,或厅堂,以及门槛,店招等等场合读到他的墨迹。一旦与他的字相遇,我就用手机把它们拍下来,发给他。多半他都及时回一个笑脸或打一副拱手。有时,也会为一幅他本人已不记得的作品欢喜一下,像见到走失的孩子。
福初兄能晋入国家书协副主席,其才其能,是基于实力的。为此福初兄也干些以职谋私的事,这个“私”是他的一点私心和偏爱。他爱才,尤其是青年才俊。在奖掖新人方面,他毫不吝惜个人。在他操持主导下,已连续举办了四届“湖南中青年书法大展”。这个活动,不仅在省内叫响,也推到省外,直到北京都会,大大地为书法湘军撑了面子,展了风采。也由此搅动了湖湘书法的一股风潮,成了中国书法界有影响的大动作。每有湖南中青年书法大展,福初兄都会念到我,我或去,或有事脱不掉推辞不去。凡能去,有时代表单位身份,更多是私访。从开评初选,到复审、终审,再展出。全过程我都有见证。
其实,提携青年,是福初兄的职外之职,但他却做得极其用心。他的腰身,属于前凸后拔的那型。在新湖南大厦二楼刚装完的近两千平的楼层地板上,摊满了来自各地的中青年书法者参评的作品。他那一米七几,明显偏胖的个子,要不时地折下去,把摊于地上的初选作品一幅一幅拈起来看而又看,如此反复。我看到他鬓间的细汗了。在初评点、终审室、陈列馆,时常是他背手踱行的身影,就如巡视于这列列字阵里的将军,一位名副其实的书法湘军的统帅。他的想法是要带领这支书法湘军,去扎硬寨打硬仗的,定是要在中国书法领域这个高原上矗起一座高峰来。
他一次次地把我引入这神秘奇幻的字阵群落。使我得有机会去现场观摩,到展览馆里去读字识书,普及书法审美的基本常识。此刻我就会被那里的黑白线条,明暗色块,纠缠,抽打。领悟“夫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那种冲击,震撼。列列字阵中,黑白流动的线条显出笔调,色彩,才情,展尽了黑白的玄妙。在纤毫与宣纸的触碰中,翻腾着黑与白,动与静,刚与柔的辩证法。搦管在手,见那黑白纸笔间的行走,指向阴阳,指向玄黄,诣于道,归于理。真是妙不可言!他循循诱导着我去书艺这座殿堂里漫步。我像被吓坏了的学生,目不暇接,头晕目眩。在这里,我看到了奇诡、奔腾、潺湲、苍劲、苞茂、隽秀……或铁线铜钩,或疏影清浅……真草隶篆,碑帖拓印,纠缠跌宕,气象万千。在这字阵字列的合奏中,福初兄又像一名高明的指挥家,调动着动静、高低、抑扬、张弛、急缓,硬是把一幅幅黑白纸墨敲打出了金石之声,散涣出幽馥之气,汹涌出波谲云诡,辩证出道理玄机来。想起鸠摩罗什大弟子肇法师《肇论》中《物不迁论》的一段话:“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兢注而不流,野马飘鼓而不动,日月历天而不周。”如翻用这种动极却静极的动静之辩,之变,来解读福初兄领军的书法们应是恰当的。
敬惜文墨,更需有爱之之心,敬爱才可以融于血液里,呈于修养性格气质中的。人字融融,人格融融,应该是什么一种境界呢?在这方面,我们是门外汉,而浸淫在书艺中的福初兄,就是那融融于水的鱼,从溪河之小鲜,到江湖之鼋鼍,以至溟海之鲲鹏。而我们只是岸上艳羡的观者,又安知其乐呢?由此而与福初兄论相识又是多少有些牵强攀附的。
当然,福初兄是丰富多面的,我所见所识到的,只是他的一个侧面,一帧剪影。然,即使这,也是我喜欢的。
我用N个理由喜欢着福初兄。他也有着N多个喜欢他的朋友。各个朋友又以N多的理由喜欢着他,又喜欢着他的N多面。这一切,福初兄是幸福的。
去年春节,福初兄托小杨给我送来一个福字,我回他,有福之人送福,当福福相生。新年将至,在此,我又用这个福,祝福福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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