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焕读武侠系列
2、从哪一部小说开始,梁羽生再也无法追上金庸,分水岭正是这部书
3、为什么所有的盗版小说署名都是“卧龙生”?说说90年代的盗版问题
4、九阴九阳、剑魔独孤求败,金庸新,全庸。金庸到底有多少续书?
刘焕解读武侠,已经有了7篇,这7篇文章涉及了笔名、续书、伪作和代笔。
因为新派武侠小说的主阵地是台湾,香港其实只有金庸、梁羽生、蹄风、我是山人等为数不多的作家,所以本次还是谈论台湾武侠小说。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疑问,阅读过的台湾武侠小说,尤其是古龙的,基本上都没有明确的历史背景,要么是模糊的古代,大约是明朝,要么就类似于架空的存在。
这是为什么呢?
有人认为,这是因为台湾武侠小说家水平不高的缘故,事实上,就算是水平再不高,知道“唐宋元明清”才是应该的,怎么台湾武侠就很少有明确的历史背景呢?
事实上,这还真的有当时台湾当局的忌讳有关。
一、封杀一切香港武侠
让我们回到1958年。
那一年,大陆还在进行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香港的新派武侠小说已经兴起了四年,金庸已经写了《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和《射雕英雄传》三部小说,尤其是《射雕英雄传》,通过《香港商报》的连载传遍了东南亚,自然也波及到了台湾。那个时候,台湾的武侠小说家,比如郎红浣、成铁吾,他们的小说还都是历史武侠,或者说,清宫武侠。
然而,那一年,台湾当局却突然下达了一项命令,1958年6月20日,台湾当局通过了“出版法”修正案,要求在台湾出版的著作必须得到审核才能出版,同时,严厉打击“黄赤黑”三类著作。
一片哗然之下,“台湾省警备总司令部”,这个日治台湾回归时期建立的临时机构,重新成立,至此正式成为负责查禁书刊的最高机关。
1959年底,“警总”开始实施“暴雨项目”,文号为“48年12月31日(48)宪恩字第1018号代电颁发”,一共查禁了97本书,就此掀起长达数十年的文化高压政策,一直到1999年取消,实施了40年之久。
此后,每一年,“警总”都会编辑一本《查禁图书目录》,对于违规图书进行查禁。
首批的97本被查禁的书目,不仅有金庸的《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射雕英雄传》,梁羽生的《萍踪侠影录》、《七剑下天山》,还有很多民国初年武侠著作,比如还珠楼主、王度庐、朱贞木的小说,甚至还有清朝的《隔帘花影》和《儿女英雄传》。
就此,通过查禁,从1959年开始,台湾人整整20年没有见过金庸的小说,谁要是私藏金庸的小说,就是通谍,一时间,香港的武侠小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么,台湾当局当时为何要做如此大的行动呢?
有两种解释,第一种有蒋介石有关,说当时蒋介石出巡,到了一个旧书店,屋内坐着几个小朋友,在认真看书,谁都不认识蒋介石,蒋介石见他们这么用功,觉得中国有希望了,结果上前一看,看的不是知识,居然是香港作家“我是山人”的武侠小说《南少林恩仇记》,他气不打一处来。而且南少林本身是北少林的分舵,在南方福建莆田,后来被雍正皇帝灭掉了,寓意也十分差,气愤的蒋介石要求封禁香港武侠,就此开始。
还有一种解释,香港亚洲出版社董事长张国兴是台湾人,回到台湾的时候,看到满大街都是《射雕英雄传》,很不喜欢,因为书名取材于毛泽东的诗词,他给高层写了一封信,信中说:
《射雕英雄传》、《碧血剑》、《萧声剑影》等小说,系在香港XX机关报“商报”所连载,在XX尚未印行单行本之前,此间盗印集团便将XX剪报照相,翻印成书大量应市,其内容则俱是歌颂李自成、张献忠、黄巢是“人民大英雄”、“农民军领袖”、“人民救星”。……无论如何,XXXX的“XXXX”,绝对不能容许暴民做主,享有抢劫扼杀善良作家的自由,与为XX进行统战贩卖XXXX的自由。(XX为不适合出现的特定时期的称呼)
就此,台湾当局觉得《碧血剑》是思想有问题的,歌颂了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和张献忠,所以予以封禁,其实看过《碧血剑》的人应该知道,《碧血剑》并没有歌颂李自成,可能是金庸在修改稿中放大了他的缺点。
就此,掀起了长达20年的“暴雨专案”。一直到1979年,金庸小说才在台湾解禁,金庸小说后来进入台湾,甚至比进入大陆还晚了两三年。
在台湾当局手抄给华盛顿的文稿中,还有当时的记录。
封杀了民国初年和香港的武侠小说家,但是却不禁止台湾的武侠小说,因此,这一时期,卧龙生、诸葛青云和司马翎的三剑客起来了,台湾武侠反而迎来了60年代发展的黄金期,这显得有点保护主义的意味了。
而且,据说,蒋介石也并非完全厌恶武侠小说,还曾经追过《中央日报》卧龙生连载的小说,所以对于这些传闻,只能是真真假假了。
封杀了民国初年和香港的武侠小说家,带来了最大的弊病就是隔断了台湾武侠和大陆的根。
武侠小说源自民国初年的大陆,有“北派五大家”:还珠楼主、白羽、王度庐、郑证因、朱贞木。
这五个作家都在当时的北平一带,其实并非都是北方人,比如还珠楼主是四川人,他们都形成了各自的风格,还珠楼主是“奇幻仙侠派”,白羽是“社会写实派”,王度庐是悲剧侠情派”,郑证因是“帮会技击派”,朱贞木是“奇情推理派”。
后来的武侠小说,不管是招式还是帮派名字,其实都源于民国初年的这北派五大家,在烽火连天的乱世,居然有这样五位武侠小说家,可以说是一种奇迹。
但一旦封禁了,台湾武侠作家大多看不到这些人的小说,极少数人在大陆曾经看过,比如诸葛青云看过《蜀山剑侠传》。可是封禁了之后,再也看不到这些书,因此,就避免了盲目地模仿他们,为此他们绞尽脑汁地创新,反而诞生了自己的风格,比如古龙的新派。
同时,当时的“警总”对于武侠小说的创作也有很多的设限,武侠小说自然是发生在古代的故事,极少数武侠小说,比如说古龙的《绝不低头》、司马紫烟的《大雷神》是民国背景,其余的武侠小说应该都是古代的历史背景。
可是,“警总”又规定了不准影射,所以武侠作家对于历史背景的选择慎之又慎,历史上的南北朝、南宋金,这些时期,很少有人会用,因为稍有不慎就容易触犯,因此,一般人选择的都是明朝,或者干脆就是架空。不过这也导致很多台湾武侠小说地理知识错乱,比如古龙著名的《绝代双骄》,里面忽然一下到了雪山,忽然一下到了江南,古龙尚且如此,其他的武侠小说可见一斑了。
但是,“暴雨专案”也起到了不好的作用,武侠小说毕竟是有着历史传承的,里面彰显着的是中国人的事态万千,故事自然是发生在中国大地的,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必然会写到。
台湾的外省人,很多就是生于大陆、长于大陆的,对自己家乡自然知道。可是本省人,有的从未去过大陆,如何写武侠呢?所以台湾的武侠小说家,基本上都是大陆过去的“外省人”,很少有本省人,只有秦红等极少数的是本省人,久而久之,武侠成为了“外省人”的狂欢,到了几十年后,自然台湾本土的人对于武侠越来越陌生,武侠也随之死亡了。
二、有没有专门写历史武侠的台湾武侠小说家?
有人要问了,台湾武侠多架空,那么有没有反其道而行之,专门写历史武侠的台湾武侠小说家呢。
这还真的很稀少,一来,当初“暴雨专案”明确封禁了民国初年武侠和香港武侠,要想写历史武侠,很难有传承。二来,除非是外省人,懂得中国大陆的山山水水,否则很难写历史武侠,毕竟可从来没有以台湾历史作为背景的武侠。
三来,历史武侠很难写,典章器物的考据,都十分难,金庸在1994年访台的时候,有读者问他,为何他几乎所有的武侠小说,历史背景都在宋代之后,他回答说:
因为越早期的朝代,年代太远较难考证,而明朝的喝酒啦、生活用具啦、生活习惯都与现代相似。
也就是说,单单写一个历史朝代,却不去写这个历史朝代的典章器物、生活习惯、事态万千,那肯定是皮肉脱离的假历史武侠,今天很多武侠小说之所以让人觉得假,就是这个原因,写的是唐朝,可社会形态和风气,怎么看都像明朝,这就很不对。
所以,台湾很长时间没有历史武侠,或者就像独孤红那样,沿袭着王度庐的路子,一直写着清宫。
事实上,就算在如此严格的审查之下,台湾还是有历史武侠的,比如云中岳。
云中岳,本名蒋林,广西南宁人,他的父亲是一代名医,也爱好文史,家里藏书很丰富。
到台湾之后,他在军中服役,曾担任教官,也熟悉武术。
他之所以会写武侠小说,完全是出于赌气,1960年,胡适访问香港的时候,被问到当时最为流行的武侠小说,胡适说,自己从不看武侠小说,因为武侠小说下流。
胡适早年思想很解放,甚至把《三侠五义》列入国学必读书目,晚年的胡适,却很保守,说武侠小说下流。
云中岳听了之后,气愤不过,他决定自己亲自写,就开始写起了武侠小说,且不避忌讳,勇敢写历史武侠。
云中岳博闻强记,学问根底深厚,尤其对明代历史及边裔之学,钻研甚多,掌故、史实、考据,乃至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于小说中历历分明,看成为武侠小说名家中最“写实”的作家。
云中岳的小说,全是大陆各处的风土人情,比如《碧血江南》中的扬州,《冷面刀客》中的金陵,《五岳狂客》中的苏州,在《八荒龙蛇》这部书中,云中岳描写了江西苗区、四川藏区,再到黄河源头的星宿海,边疆的风土人情,番汉械斗、黑帮、警匪格杀全都描写得活灵活现,可以说,云中岳的书基本上就是明代百科全书。
云中岳的书基本上都是以明清作为背景的,他的江湖很市井气、很平凡,堪称“社会写实派”,也可以堪称“历史武侠派”,毕竟在很多细节考据上,他和梁羽生差不多。
云中岳的小说是“如实”地记录那个时代:举凡山川地理的形势、城市乡里的变迁、名物制度的沿革、工商百业的经营、日用生活的百态,都是云中岳亟思完整呈现的。云中岳以他宏博的学识、精深的学养,综理爬梳,构筑了他武侠小说别具一格的“历史江湖”,而且他一直写到2002年,72岁高龄才封笔,写下了72部小说,令人惊叹。
根据他儿子说,云中岳写作的时候,都放着一本清代嘉庆年间出版的《一统志》,写的时候多参考,山川形势、路途远近、历史沿革、轶闻掌故,完全有本有据,这和大多数台湾武侠小说的幻想、神游,虚拟出中国大陆的场景,是迥然不同的。
不过,云中岳虽然写了很多历史武侠,但是却在台湾年轻人中越来越不受欢迎,读者觉得他很怪异,台湾人看惯了虚构的江湖和奇幻,云中岳写的东西引发不了共鸣。
但是云中岳在90年代进入大陆之后,却因为详实的历史和风土引发了大陆读者的喜爱,这算是他最大的慰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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