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有点匪夷所思,我生在新疆,长在新疆,严格讲,老家是父母一辈人的老家,而那个地方,我也仅仅去过两次,可几十年过去,父母都已经过世,我反倒觉得我的老家的确是陕西。或许是在职时经常填写各种表格,其中有一栏是“籍贯”,就得填“陕西”,包括户口本上也得这样填写,也因此不断加深了我对老家的概念。
在新疆,陕西人不是很多。偶尔遇到个陕西人还真感到有一种亲切感,不论是陕南陕北还是关中,只要听口音是陕西人,感觉都是乡音,心里便萌动想搭讪的想法,年龄越大越是这样。有时还不由得想起父亲在时经常讲的“落叶归根”,然而父亲自土改时进疆,在新疆工作了一辈子,最终也没有魂归故里,吾之小辈又谈何“落叶归根”?人的念想有时就是一瞬间,我知道,我的老家在陕西也只是挂在嘴上而已,何况我自己已经离家在外,生我养我的地方都已全无儿时的印象,也不再能回得去,父母的老家又有多少惦记呢?
但老家就是老家,如同烙在身上的印记,走到哪里都抹不掉,如同一个古老而简单的哲学命题,你得知道你从哪里来,根在哪里。至于你到哪里去,最终安身于哪儿,那还真说不准。
我的老家在秦岭南麓,大巴山下。那是陕南的偏僻乡下,青翠的大山,多雨的天气,川音的方言,热腾的米皮,真是一如江南的地方。尤其是当下这个季节,油菜花开,遍布汉中盆地和丘陵,还有那最富时令的香椿,山野遍地都是。
巍巍秦岭,不知在我心中仰慕了多久……上中学时,我就知道它是我国南北方的重要分水岭。参加工作后,我曾多次乘火车穿越它的胸膛。每当火车接近一座又一座山峰,我总要贴近窗口,仰望青山,仰望飘游在山谷的云雾。我暗想,哪一天我能下了火车置身于其中,该有多美!
某个初秋,我终于在这个叫秦岭的车站下了车。且不说,一列车就我和我的朋友两人下了车,出了站满以为这是个小镇什么的,一打听连个村子都不是,只有七八户人家,紧靠着一条公路。拿着地图说往秦岭主峰太白山去,当地人说,那可远着呢!你们下错车了,应该在宝鸡或者凤县下车。
不管怎样,我们已经身居秦岭深处了。坐着汽车行进在省道公路上,一边是秦岭山脉,一边是嘉陵江水,山水泛绿,空气清新,使人舒心不已。
太阳西下时分,到达凤县县城,车还没停稳,我们看到有一辆标有开往河口镇的中巴车停在路边。下车便问:“什么时候走?”“马上就走。”车上人回答。因从地图上看,去秦岭深处的太白县要经过河口镇。我和朋友一商量,干脆就先到河口镇住一夜。就这样,我们慌慌张张下了这辆车又上了那辆车。还没有完全看清凤县县城是个什么样,就又上路了。
河口镇是秦岭深处的一个小镇,到达那里已是初夜。镇上只有小店和两家娱乐厅反射出的灯光,映得街上有些许光亮。我们住在当街口的那家“岭南旅店”。双人间,本来10元,老板娘一听说我们是从新疆来的,打折8元钱一天……
夜里,我们在一家小饭馆吃完饭,轻松自在地走在黑乎乎的小街上,不到五分钟便走到了街的尽头。沿街,我们透过两边低矮的楼房,向大山看去,快到中秋了,月光映照下的秦岭像是水墨泼画,镶嵌在半空中,是那样诡秘、诱人……可这时,一股呛人的粉尘味钻进嗓子,抬头透过夜幕一看,半山上有两个大烟囱正冒着浓烟,把不算太黑的夜空划出两道喷雾,定眼一看,还有几个大罐立在那儿,看样子像是个水泥厂……“太糟糕了,这么美的地方,怎么建个水泥厂?”朋友惆怅地发出质疑,我们折返身,向上风方向走去。只听不远处有“哗哗”的声音。那是小河流水声。我们寻音而去,一条不宽的小河在月光下泛着银波,潺潺流淌,两边茂密的草枝护卫着它流向远方……河水涤荡了我们刚才的不悦,让我们在这月夜中领略着秦岭深处的美景。
回到旅店,我问老板娘:“那条河叫什么河?”奇怪的是老板娘竟然也说不出这条河的名字来。只好说:“反正它是流向嘉陵江的。”我明白了:或许是那条河太小,以致于当地人忽略了它的存在。想想也是,这秦岭深处该有多少条这样的小河呀。它们有向南方流淌的,有向北方流淌的,向南最终都汇到了长江,向北最终也都汇入黄河,从而构成中国版图两大水系。
在小河潺潺的流水声中,在小镇静谧的月色中,我们恬淡地进入梦乡,秦岭也已实实在在地游入我的梦中……我知道秦岭很美,但多多少少又让人感到有些缺憾。老家就是老家,让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和联想。
那年,我从上海乘高铁去西安,一路都在雨中疾驶。雨水落在车顶、打在车窗,立马漂浮起来,被速度形成的疾风刮得飞了起来,就像人在狂风中被刮得飘起来一样,雨水顺着列车前行的方向附在玻璃上,形成一条条溪流。到达西安,出火车站不远就到公交车站,我浑身已经淋透。
我长在新疆,印象中很少遇到这么大的雨,而且还从上海追到西安,到了西安也没有停的意思。而此时,我又在想,这雨如果给新疆分流一些该多好!因为在乌鲁木齐,每每看到内地遭遇洪灾的新闻,我和同事、和邻居都会情不自禁地说:“这么大的雨水给新疆这边下一点多好……”
我适时看着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可几乎每天都有雨。我和妻子决定即便是冒雨也要出去走走。就这样,在西安的几天,我们打着雨伞去关中古镇袁家村,去蓝田白鹿原,去兴平马嵬驿,好在雨时下时停,而就是在雨中,也丝毫不影响我们感受关中大地的自然和人文气息,因为那些古老的村落和民俗与现代景观和人们的情怀深深地感染着我们。多年前,我就从陕西归来的人那里听到一个段子:“黄土高坡尘土飞扬,三千万人民高唱秦腔,一碗油泼面喜气洋洋,吃不上辣子嘟嘟囔囔……”连续几天,我多次听到那高亢的秦腔,多次吃到那比新疆辣子还辣的各种小吃,我感觉是在穿越历史,穿越地域……
我接触着那些深厚的黄土地上的人们,品尝着不同风味的民俗小吃,感受着顺势而建的古老巷道,聆听着那简朴戏台上扯着嗓门吼唱的原味秦腔,观赏着不同年代的各种文物和老物件、老手艺,我虽然并没有时空上的错位,但我真的希望自己一直停留在这样的生活里,那该是多好啊!我在马嵬驿民俗村的戏台前久久不愿离去,静心听着那舞台上一男一女全身心投入地唱着秦腔,眼泪在我的眼眶里汹涌,说实在的,我不太能听懂他们唱的什么,可我就是抑制不住我内心的激动,仅那声腔、那表情、那伴奏、那一招一式,都像是在穿越历史、穿越时空、穿越厚厚的黄土地,足以使我心潮澎湃。
我在情感上着实有点无可名状地投入了,就如那黄土高坡高亢而又悲情的陕北民歌,还有新疆维吾尔族老人沙哑但穿透力极强的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十二木卡姆,都直拨人的心弦,让你的心房颤动,震出无名的情绪。我从他们的唱腔,他们的表情,他们的演奏,感觉到了悲壮、沧桑、情深、郁愤。而我在关中泾阳县中国原点,站在写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大地原点”的圆柱前,看着院中翠绿、挺拔、苍劲的松柏,心里感到有一种特别的踏实。
当我在袁家村热闹的街景中心看到,几个维吾尔族小伙子打着馕烤着羊肉串放着麦西来甫音乐,那个烤羊肉串的小伙子一边烤一边手舞足蹈,简直把特色新疆表现到了极致……其实,我在全国许多地方只要看到有新疆维吾尔人在那里卖干果、卖烤羊肉串、卖馕,我都有一种亲切感,这种亲切感让我和我的妻子自然地想亲近他们,因为我知道,他们和我都来自一个地方,他们不仅仅做的是一种营生,也是在传播一种文化,一种我们中华民族大家庭的文化。
就在这次,我们在细雨绵绵的咸阳街头,我看到一家三口维吾尔人在那里烤着羊肉串的同时,还将一只小小的南瓜掏空,塞进了羊肉、皮牙子,放进了馕坑在烤,那又香又甜的味道让他们的小巴郎吃得津津有味……我一个劲地赞叹,多么有创意呀!还有,在白鹿原影视城,在陈忠实、路遥的雕像前,许多年轻人在丝丝细雨下肃静地站在先生面前留影纪念,那表情显露出些许敬重……
断断续续的雨天里,我在屋里看完了梁衡的《跨越百年的美丽》。书中的一段话让我思绪良久——“说到底,才能和思想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像石缝里的一棵小树,虽然被扭曲、挤压,成不了旗杆,却也可成一条递劲的龙头拐杖,别是一种价值。但前提是,你必须是一棵树,而不是一棵草。”在后来的几天,不论在雨中穿行,还是登上返回新疆的列车,我都在默默地思考,那些在古镇、在街头、在集市、在路边,在角角落落每一个地方谋生的人,他们应该属于树的一类吧,因为他们都在顽强地生长。
当然,我也忘不了那年“十一”的延安之行。从枣园出来,我们沿着延河向南而下。在离那座与宝塔山齐名的标志性大桥——延河大桥不远处,陪伴我们的延安朋友黄大姐突然让司机停车,她指着一处河边护栏说:“这里是照宝塔山、延河大桥最好的地方,可以在这拍几张照片作为留念。”我们赶紧下车,轮换着拍了单人又拍合影。随后又赶去登宝塔山。
就在登宝塔山的路口,一边醒目的两行字跃入眼帘:“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这是著名诗人贺敬之《回延安》中的名句,让人感到亲切、朴素,不由地快快登上宝塔山。说是登宝塔山,我们的汽车其实已把我们快拉到了山顶。透过车窗,我看到路边的窑洞有的规规整整、有圆有方,有的稍显陈旧,错落不一,但家家门口都挂有红辣椒,都摆有领袖纪念章、布毛驴等特色小品。
一上山,我们立刻被一个戴有“小小讲解员”授带的小姑娘截住:“我是延安师范学院附小五年级学生,请让我来给你们讲解宝塔山的故事。”我们连声说:“好!好!”小姑娘口齿伶俐,讲到宝塔山的历史,宝塔山的景观。当小姑娘讲完后,黄大姐又自告奋勇地说:“我再给大家讲一讲……延安是一个莲花之城,大家细看,对面是青凉山、左面是凤凰山,和这宝塔山组合,像不像个莲花?山下是延河水和兰河水,兰河水清,延河水黄,兰河水由南往北,延河水由北往南……”说到这,黄大姐稍停顿了一下又说:“咱们国家大多数河流是由北往南流的,而兰河水却是由南往北流,两条河在这山下交汇后,一个急转弯,流向东方,也印证了‘中国的希望在延安’这句当年著名的爱国民主人士陈嘉庚说的话。”
说来也是,因为有陕西人的基因,对陕西人的秉性、脾气、性格多多少少有所认知,遇到陕西人除了感到亲切,还有就是特别的关注。我退休前的最后一次采访就给我留下这样的记忆……那是在兰新高铁的建设工地,我与一帮正吃着午饭的劳务工交谈。因为施工项目方是总部在西安的中铁一局,所以大部分劳务工都是陕西人。
我和其中两个老陕闲聊起来,问其中一个四十多岁、灰头灰脑像是兵马俑似的人:“你以前修过高铁吗?”“去年在山东干过,也不记得在山东什么地方。”旁边的老陕插话说:“他还在老家一个水库工地上干过,七月才到这里。”“怎么又到这里了?”旁边的老陕又说:“他是哪里给钱多就在哪里干。”兵马俑似的老陕急着说:“去你的吧……”我紧着说:“你这是对企业不忠诚嘛!”话音刚落,旁边的老陕哈哈大笑:“对企业不忠诚……”兵马俑似的老陕又急了:“我都跟着一局干了八年了!”我说:“那还不踏踏实实跟着干?”“哪里给钱多就在哪里干嘛……” 兵马俑似的老陕又把话绕回来了。我无语。看着他们咧着嘴一边笑着,一边吃着大米饭和莲花白炒肉片那个香劲,我只有祝他们这一年能多给老家的老婆孩子挣点钱回去。
唉……我的老家,我的老家人!
(作者简介:王波,文学爱好者,从事报刊编辑工作,有报告文学、散文、小说、文学评论见诸《新疆日报》《西部》《人民铁道》《中国铁路文艺》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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