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辛亥年
◎记忆地标:天后宫/总督学校/太清宫
在表面上,辛亥年的青岛没有一丁点革命气氛。清宣统三年、辛亥年和1911年,这三个各自独立又相互联系的纪年方式,揭示出了一种帝国晚年的脆弱时间逻辑。只是在钟声还没有敲响的时候,大部分人并不觉得异常。
并且,青岛似乎有理由保持正常,因为几乎所有的征象都在指往一个方向:这个城市正在不可阻挡地成长为德国的海外模范殖民地。 根据截至1910年底的人口统计,青岛德国租借地范围内有中国住民34180人。而以德国人为主体的外籍移民,大致保持在1800人上下。
在这一年的夏天,青岛的海水浴场持续了以往的旅游热潮,咖啡、啤酒、赛马、帆船、射猎、登山这些有钱人的闲暇光景,充满1911年前10个月的城市现场。尽管中国住民占了绝大多数,但到今天还保留在历史记录中的人口,已经不超过100个,我们不清楚个个腰缠万贯的诸如傅炳昭、丁敬臣、包幼卿、周宝山、成兰圃、胡存约、李德顺、刘子山们,在这个特别年份的所作所为。作为中国人和德国租借地的居民这两种并不统一的身份,使得这些地方领袖必然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惑里。尽管在这个年度结束前,他们尚不需要做出非此即彼的抉择。作为地方士绅的代表,胡存约写作的《海云堂随笔》,记录了一个真实存在的乡村青岛。这个青岛,在1911年时已经渐行渐远。
和这些与时俱进的城里人比较,有一个乡村知识者却不肯轻易牺牲旧名声,他在他还不曾预感到的一场革命暴风雨到来前,通过一种自毁方式,捍卫了以大清国为国家标志的传统文化和道德尊严。光绪三十年(1904年)春节后,这位谨守道义的即墨生员宫仲栶,在家乡南屋石村选择以一种极端方式结束生命,表达对所居村庄被划入“德国租借地”的抗议。这个默默无闻的老派知识分子离去的日子,距李鸿章和翁同龢在北京签订《胶澳租借条约》刚好6周年。对宫仲栶和许多士子来说,这是个祭日。自缢身死前,宫仲栶留下“死者人之常事,但落个清白可耳”的遗言。宫仲栶死后7年,革命来了。
1911年,透过德国人管制下青岛的平静外表,大清国的消亡预兆,不能说没有蛛丝马迹。但寻找踪迹的工作,却并非易事。
1911年2月17日,已经出版十多年的《青岛官报》,改称《胶澳官报》。1900年7月7日由德国总督府创办的《青岛官报》,一直作着官样文章,主旋律文稿多用德文,涉及华人的布告、通知、告白之类,则用德文和中文对照刊出,每星期六出版一号,每期8开,4到8页,间或增至12页。今天,人们偶尔在图书馆发现几张滋润过几滴污渍的报纸,研究者往往如获至宝,以为可以得悉些殖民地真相,岂不知那个年代也有报喜不报忧的坏习惯,结果就不免失望。对长江流域前途不明朗的革命风暴的描述,大致同理,比如现在想通过这些报纸看清楚辛亥年的政治局势,就不那么容易。德国总督府关心租借地的既定秩序,以及这些秩序的运转状态,官报自然循规蹈矩。
从2月开始,一个叫爱因哈特·舒曼的德国年轻人,开始担任青岛德华特别高等专门学堂教师。他的同事中有数位德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和植物学家,如《数学杂志》创始人康拉德·克诺谱、量子物理学家卡尔艾利希、植物学家威廉·瓦格纳等。青岛德华高等学堂为大清国与德国联合创办,管理规则由大清学部颁布,开办经费为64万马克,其中德国政府支出60万马克,其余由大清国协筹,常年经费之大半亦由德国支付。学校1909年10月5日正式开学,德国地质学家及海军部官员格奥尔格·凯泊出任校长。学校设在火车站西南,1910年至1912年陆续建设的校园一直延展至海边。在所有建筑竣工之前,学校借用前野战炮兵部队兵营上课。当舒曼获得教职时,庞大的校园建设计划依然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中。
爱因哈特·舒曼出生于1883年,26岁时申请获得赴青岛的教师职位,1909年9月10日从德国出发乘火车穿越西伯利亚,辗转14天来到青岛。舒曼先是在皇家总督学校(今江苏路实验小学)任教,授课同时兼任总督教堂管风琴师。舒曼参与了在总督学校附近的总督教堂管风琴的安装调试。1910年10月23日总督教堂开放时,舒曼曾写颂歌在教堂弹唱。在青岛5年中,舒曼用一架木盒相机拍摄了许多照片,并一直给在德国的父母邮寄各种青岛明信片和照片,其中一张拍摄青岛高等学堂课堂情形的照片,显示舒曼和二三十位穿长衫的中国学生在上写生课,对着花瓶和烛台练习素描。舒曼在这张寄给父母的照片上写道:“我任教的班级学生在上写生课。那位正在画花瓶模型的学生颇有才华。在教室的墙上,挂的都是学生的优秀作品。”
这一年的夏季学期结束时,青岛德华特别高等专门学堂32名学生首次进行了毕业考试,有20名学生通过。其中18名学生进入高级部,大部分进入工程学科,另有一人到德国学医。与此同时,学校高级部还新开设了医学系。
夏天,一个叫周学熙的官家子弟从市区到了崂山太清宫,每日焚香顶礼检阅《道藏》,三个月后返回青岛。太清宫的《道藏》,为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刻本,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十月初三由万历皇帝敕谕赐给崂山太清宫。《太清宫志》中载有万历皇帝颁赐《道藏》“敕文”和“敕谕碑文记”。《道藏》藏于太清宫三清殿正殿神像两侧6个木柜抽屉内,按经卷册数目录存放,共计4787卷,4486册。而这个检阅《道藏》的年轻人,除了出身豪门,经历也不平凡。
安徽建德人周学熙,字缉之,又字止庵,是前山东巡抚周馥的儿子。其为清代光绪年间举人,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筹办直隶银圆局,次年创办工艺局,督办官银号。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任天津道道台,次年任长芦盐运使。辛亥事发后出任财务总长,在天津、青岛、唐山、安阳开办有华新纱厂等企业,为民国初期北方实业界代表。周学熙经历了两个不同的时代,可奇妙的是,不论革命前还是革命后,周学熙似乎都是顺风顺水。而更有趣的是,在以1911年为标志的中国,如周学熙一般从容转身的人物,却又一捉一大把,根本不难寻觅。
在周学熙崂山修身养性的同时,租借地青岛的新式教育也获得了长足发展,截至7月1日,总督府学校在校学生增长到162人。学校设置一个三年级的学前班和一个六年级的实科中学。对这些变化,具有官方背景的一张德国报纸认为:“在教育事业的形成过程中,海军管理部门始终给予特别关照,几乎所有部门都有了令人满意的进展。”早在1901年秋天,总督府学校的校舍就已经建成,包括4间面积60平方米的教室、教师用房间和教堂。
1907年迫于生源的剧增,在近海处又增建了一座教学楼,并增设礼堂、理化实验室、劳作室、绘画室等。课程有德文、英文、法文、拉丁文、算术、历史、地理、自然常识、宗教、绘画、唱歌等。学生来自青岛、香港、上海、北京、黑龙江和神户等地,以德国学生为主,也有少数英、美、俄国学生。对远途学生,学校提供专门宿舍。很快,这些孩子就成了一个崩溃的东方帝国的最年少的见证者,这些在租借地道听途说的混乱故事,让他们后来对中国的革命面目,一直迷惑不解。
7月里,一些中国学校的德国教师在青岛进行了一次聚会。这些喝着咖啡的男男女女,举行了有关德国在中国教学活动的目标、目的和有关适用教具、教材的座谈。会议结束时,他们决定1912年再次在青岛聚会。后来在1912年4月19日出版的《远东劳埃德报》,曾愉快地报告说,这些德国教师的聚会,“表明了青岛开始成为德国在中国进行精神追求的中心”。显然,德国人对这个“德国在中国进行精神追求”的顾念,大于他们对中国革命与否的关心,仿佛这些是租借地外面的遥远事情一般。后来的事实证明,在这个中国的辛亥年,1911年深秋的武装起义,的确与青岛无关。
9月26日,一本收录了各种租借地管理章程的《青岛全书》用德文出版。全书分上下卷,涉及了参议督署德华董事章程;治理青岛、鲍岛、东镇、西镇章程总则;华人民事诉讼择要;保卫地方治安;卫生章程;保护林木章程;取缔烟土吗啡章程;取缔商工各业章程;盖户自来水接紧要章程;正用钱币衡量章程;中华商会章程;船舶码头并码头各栈户章程;保卫滋生禽兽并打猎章程;海关各项章程;买卖田地章程;消事章程;征收课税章程等等。下卷有青岛发展史、青岛特别高等专门学堂组织法、地基方面并界内人数、商务兴盛一览表等。
9月,英文《泰晤士报》开始在本地发行。这是青岛最早的英文报纸。之前青岛已有《德国亚细亚报》《青岛官报》和《青岛德文报》等德文报纸发行。英文《泰晤士报》的出现,似乎传递出了本地新闻传播业的某种开放信息。而这种迟到的自由表达姿态,试图表明的是租借地统治的稳定景象。这个局面,是柏林方面喜闻乐见的。
到了秋天,青岛德华高等学堂的学生人数,已经达到212名。学校在本学期开始时设立了第二个工程系、第二个法律社会系和第二个农林科学系。因此学校的高级部已包括两个工程系、两个法律社会系、两个农林系和一个医学系,总共74名学生。有28名学生学习工程自然科学专业,有20人学习法律社会科学专业,有10人在农林专业,有16名学生学医。初级部学生的平均年龄约为23岁。初级部5年的教程,学习课程有德语、历史、地理、绘画、体操、游泳,在高年级还有逻辑课。用中文教学的有:文字和语法、句子结构、古典著作、哲学、历史、地理、文学、标准汉语。
除了中文专业外,教学语言使用德语,辅以中文。高级部包括工程系4年、法律社会科学系3年、农林系2年(暂时施行,计划3年)、医学系4年。各系均教授德语、汉语、科学、卫生保健和体操。法律系有英语课,医学系则用拉丁语授课。这些学生中间,相当多的家庭都具有雄厚的政治和财富背景。这不奇怪,因为这些中国孩子的父辈,十分清楚地知道一个德国人的大学,在中国代表的是怎样的上升势头。何况这个新式学校,已经获得了大清国最高层的首肯,几乎没有任何政治风险。
10月,青岛俱乐部在前海完成施工。当本地的达官贵人开始谈论一个新去处的时候,辛亥年的标志性事件在武昌出现了。
这一天,是1911年10月10日,也就是辛亥年八月十九日。
1911年10月10日当天,没人知道就武昌这么些人,稀里哗啦,革命居然成了。20天后,吴宓日记大略记录了大清国首都的惊慌失措:“今日北京情状略如常日,闻初五、六两日备极恐慌,今日似又稍清。然京官眷属业已纷送出京,其逃避出京之人,日不可以数计。城中各校学生业已尽退,几乎全空,而仍上课维持如故。京津等各火车,日售票至三千余张。而以拥挤不得上车而复归者,每晨又数百人。由津至沪轮船之拥挤称是,船价确已涨至二十五元。而天津旅客客栈等处,住客已满不能容。
北京亦然,租价日增。而北京市面恐慌尤达极点,汇兑亦几不通,诸人皆告窘乏。余始欲向王世叔商量借钱三四十元,以为危急时逃亡上海之预计,继思如此窘乏,决不能得钱,乃止。”吴宓的这则日记写在辛亥九月初八日,第二天,也就是10月30日,刚刚被资政院要求“明正典刑”的邮传部部长盛宣怀,由天津乘德国“提督号”商轮,经大连转往青岛躲避。
盛宣怀离开天津的时候恰好是重阳节,在这个本应家族倾室而出的踏秋日,盛宣怀已经顾不上登高“避灾”了。他站在这艘德国轮船上,躲避的是一个正在崩溃的时代。这一天,另外有许多人的命运也和这位大清国邮传部部长类似。茫茫大海,令盛宣怀对前路迷茫。这个时候,曹丕《九日与钟繇书》所谓“岁往月来,忽复九月九日。九为阳数,而日月并应,俗嘉其名,以为宜于长久,故以享宴高会”,便不免令人感慨系之。是日晚,驻云南新军第十九镇第三十七协协统蔡锷在昆明发动起义,次日毙十九镇统制钟麟同,俘总督李经羲。
很快,上海的庇护也失去了。11月3日一整天,张士珩顽强抵抗上海革命党人起义武装对江南制造局围攻的行动,成了这个前二品衔分省补用道对朝廷的最后忠诚。下午,作为制造局总办的张士珩,曾经扣押了前来劝降的起义领袖陈其美,并成功控制了局面。但是,是日夜,被发动起来的沪军营、巡警、商团等武装开始三面围攻制造局,翌日凌晨,起义军从防御薄弱的后墙翻入,举火焚厂,致使清廷在上海的最后堡垒终于被攻破。悲愤之中,张士珩偕襄办乘小火轮出逃,就此开始了7年的亡命生涯。
张士珩从上海逃往青岛时的狼狈和愤怒情形,被德国传教士卫礼贤描述为是“永远忘记不了”的一幕。卫礼贤当时正在工作,张士珩突然“怒气冲冲”地出现了,情绪显得很激动。“看到他脸色苍白、不知所措的样子”,卫礼贤“非常惊异”。张告诉卫礼贤说,在制造局被攻破后,他和他的秘书历经千辛万苦才从起事的士兵手中逃出来,赶到了青岛。
武昌起义的一个意外结果,是大清国的卫道士辜鸿铭被驱赶到了青岛。蔡元培在《辛亥那一年的辜鸿铭》里,大致讲了故事的来龙去脉。蔡元培说,武昌起义后,上海望平街有人发传单,交通堵塞,“辜先生那时正在南洋公学充教员,乃撰一英文论说送某报,责问公共租界工部局,谓‘望平街交阻滞,何以不取缔?’南洋公学学生阅之,认辜有反革命意,乃于辜来校时,包围而诘责之。辜说:‘言论本可自由,汝等不佩服我,我辞职。’学生鼓掌而散,辜亦遂不复到校”。
辜鸿铭的“暂时避居青岛”,恰恰是因为发生了被南洋公学学生诘责事件。热情和权威的对抗,促成了辜的辞职。这个时候,青岛正开始敞开大门,接纳着一大批慌慌张张逃亡的前清遗老和北洋旧臣,以及形形色色的官员、寓公、隐士、道长、风水先生等等,辜不乏朋友和对手。卫礼贤在他的《中国心灵》中曾这样描述,辜经常来做些或短或长的停留。他总是像流星一样突然出现,充满各种怪念头,诅咒和诟骂新纪元、革命和该为每一件事情负责的外国人。同时他会对中国文化进行纵览,揭示先哲智慧中最深刻的内涵,富于想象地描绘古时精神活动的画面。他会在中国和欧洲的人及其时代之间做表面的对比。传教士说,坏脾气上来时,他对所有的事情不满。没有一个人他找不出缺点来。因此,他伤害了许多人。
前青岛德华特别高等专门学堂学生沈来秋回忆说,1910年他在高等学堂就读时,奥国教授赫善心博士就一直推辜鸿铭为“中国现代哲学家”。1920年沈来秋到德国,接触过不少社会人士,包括普通民众,出乎他意料的是,“辜鸿铭的名字流传于人口”。研究表明,“这一时期,德国人士认为,可以代表东方文化的有两个人,除了辜鸿铭之外,便是印度的泰戈尔。泰戈尔只是一个诗人,而辜鸿铭除了是哲学家、文学家之外,还是一个政论家”。 1
辜鸿铭始终认为“拳乱是人民之声”,并且他坚持认为这些“人民之声”和青岛的出现有必然联系。在林语堂看来,这些议论在他1901年出版的《总督衙门来书》一书中表露出来。这时,他正处在从迷惑中觉醒过来的心态。当然,拳乱是由传教士、鸦片及战舰等三项因素所引起,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必须记得因为杀害一个教士,中国要偿付威廉大帝青岛港口及山东全省的铁路建筑权”。林语堂相信,在辜鸿铭的《近代传教与新近动乱之关系》和《中国问题的新近纪录》里面,他的声音是尖锐的,“他的灵魂中没有和蔼,充满了烈酒般的讽刺”。
卫礼贤在青岛记录了辛亥年混乱的中国和传统知识分子的慌乱,并在耶纳出版了批判文集《辜鸿铭:中国对欧洲思想的抵抗》,同时还在报刊上发表大量中国问题研究文章,如《老子在中国人精神生活中的地位》和《中国动乱的原因》。这个时候,辜鸿铭和那些逃亡到青岛的大清国卫道士在卫礼贤的笔下,用各种匍匐在德国租借地上的极端形状,相互证明着一种矛盾的末路信息。他们不知道,失去了惯常的帝国控制的国家,该走向哪里。
在辜鸿铭发出尖锐诅咒的时候,一批年轻的革命者秘密进入青岛,试图借租借地的屏障,组织武装力量。这些年轻人表情沉着,意志坚定,频繁地在华人集中区的街道出入,以图获得更大更直接的资本支持,但结果却令他们失望。在到处闪烁着温暖灯火的殖民地,他们孤单的身影,很快就淹没在黑暗的房屋外面,徒劳无益的努力大多没有换回同情,建立完整秘密革命根据地的计划,终于沦为有始无终的泡影。辛亥年后来被戏剧化了的波澜壮阔,很容易让今天的人们将这些细节磨损掉,仿佛没有发生,但是这却是1911年青岛的真实。当寒风一阵阵刮过城市的时候,革命遭遇革命利益同盟者的蔑视、冷漠,其实比面对革命反对者的血腥抵抗,更叫人绝望。
如果说1911年的青岛曾经有过光明召唤,这些影影绰绰的人像其实才是真正的共和先声,尽管他们和他们发出的声音,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这个日益寒冷的冬天,进入记录的共和先驱者寥寥无几,刘冠三、王麟阁、班麟书、邓天乙、丁惟汾、陈干、吕子人、赵魏、邓天乙、赵文庆、秦明堂、王长庆、贾振琨这些名字,仿佛是些没有血肉的符号,一直埋藏在城市记忆的最隐秘处,等待发掘。
实质上,对这个简陋名单上的一些年轻人,比如赵魏、贾振琨们,辛亥年的青岛已经是最后的人生记忆了。离开青岛数天之后,他们一一赴死,用生命祭奠了热望的共和国。1912年1月15日,刚刚在青岛被推举为光复青州总司令的赵魏乘火车西行,预备宣布青州独立。18日下午,这个27岁的寿光知识青年出师未捷身先死,在青州夏庄小庙以东被跟踪的青州满营密探瑞增射杀头部,当场倒地身亡。 从青岛到达青州前,赵魏在潍县和久别的父亲见了一面,之后父子便天各一方了。没有人知道,瑞增掏出手枪在赵魏背后开枪射击的时候,是怎样一副表情。这个忠心耿耿的大清国士兵和年轻的青州革命领袖赵魏,一同放大了宪政道路上的腥风血雨。赵魏遇刺后,先前从青岛到青州秘密进行准备的王长庆被推举为光复青州总司令,同时撤出青州。
与此同时,自日本回国的同盟会会员贾振琨也正从青岛赶往青州参加起义。当到达青州火车站时,赵魏遇害已成事实,青州独立计划败露。无奈贾转而取道诸城,2月3日随革命军一举占领诸城县城。不料2月10日大量清兵猝至,诸城顷刻陷落,贾振琨等80余人被俘,第二天在诸城北门外被杀。所有这一切,就发生在租借地青岛的眼皮底下,而青岛就如同一个冷酷的看客,在自家阳台上喝着刚刚煮沸的咖啡,对一幕幕革命和围剿革命的激烈行动熟视无睹,仿佛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青岛的平静和不动声色,令人窒息。当然,这是后来人们对德国租借地的习惯性判断。事实是,在中国南北共和革命(就是卫礼贤所谓的中国动乱)烽火四起的时候,青岛的两个教会学校开学了。11月,美国基督教北美长老会在阳信路2号开办明德学堂,招收40名信徒子弟入学。12月,通过私人捐助募集资金建设的新教总传教会青岛德华女校落成。这个非宗教性学校遵循的目的,是让中国女孩接受欧式教育。
与此同时,来自一个邻邦的关注也意味深长。不幸的是,这种关注不久就会以一种战争的方式,显现出其背后的贪婪和残酷。在这个秘而不宣的准备期,这个东洋帝国除了不遗余力地进行关于青岛的各种资料的搜集外,也把目标放在了一些大人物身上,比如盛宣怀和另外一些逃亡的大清国政治家。10月30日乘德国商轮经大连到青岛的盛宣怀,最终听从了日本人的劝告,12月14日离开青岛前往大连,12月31日转移到日本内地。盛宣怀似乎相信,只有日本才能帮助中国恢复秩序,而在这个过程中他本人也会脱离困厄。根据1911年末的统计,本年度在青岛的日本人为312人。4年后,当日本帝国取代德意志帝国成为青岛的新统治者的时候,这个数字一下子就被扩大了几十倍的移民数据替代了。
在危险出现之前,一切似乎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前面提过的《青岛全书》,1912年6月出版了中译本。而似乎蒸蒸日上的青岛德华特别高等专门学堂,在1914年停止运转。战争爆发之前,教师舒曼离开青岛,途经香港时被英国当局押送澳大利亚,5年后回到德国。在战俘营里,舒曼办过语言学校,给战俘教授中文和其他知识。回德国后舒曼出任中学校长,并营救过一位犹太学生。
作为张士珩的朋友,卫礼贤认为李鸿章的这个外甥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学者,他“在中国文学方面学识渊博,罕有人能与之匹敌”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卫礼贤觉得由张来担任江南制造局的总办,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更令卫礼贤惊奇的是,张士珩居然可以把制造局经营得很好。在传教士的眼里,张士珩是一个意志坚定并沉默寡言的人,有时候一个晚上,都难得听他说几句话。卫礼贤相信,在青岛,张士珩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进行道家式的冥想。遁居青岛的张士珩在今曲阜路拥宅问道,院内竹林繁茂,由南京故居迁入的一块由俞樾题写的“竹居读书处”的碑刻,曾长时间放置在园中。
张士珩逝世后,张宅改建为瀛洲大旅社,但院内竹园依然保留,碑刻也一直存放在假山上。张士珩在青岛时,张宅与曲阜路8号徐世昌住处是对门的。在这条普通的德国街道上,两个政治方向不尽相同的朝廷旧臣,过着相似的隐居生活。1915年3月21日,袁世凯任命张士珩为造币总厂监督。数月后张因病去职。61岁时,这个曾唱吟“欲问幽栖处,云封不可寻”的前二品衔分省补用道病逝。
1911年结束的钟声响了。冥冥之中,仿佛1911年并不愿意悄然无声地沉入历史,而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12月30日,一封挂号信从银装素裹的青岛寄往瑞士,信封上混贴着两枚蟠龙与三枚德国胶州客邮票,正面盖有手填挂号印及德国挂号标签,注明为由青岛挂号第023号。这大概是1911年从青岛发出的最后一声问候了,可惜我们不知道里面说了些什么。在冬雪覆盖下的青岛,仿佛一个世外桃源,美轮美奂,却鸦雀无声。
这是一个容纳了不同种族、不同观点、不同立场、不同信仰、不同经历和经验的城市,在这个城市,荒诞、荒谬、荒唐和阴谋、预谋、计谋和平共处,统统不显山不露水,只等待着外面的金戈铁马,仰天长啸。实质上,要真正弄清楚1911年青岛的形形色色,近乎不可能,因为不论是租借地方面还是溃败之中的清政府、政治流亡者、官僚资本家,抑或是革命党、武器走私者、帮会、社团、留学生、地方士绅,都不希望将自己的真实大白于天下。于是,青岛1911年结束时刻的鹅毛大雪,恰好就迎合了所有人的心意,唯独留下一个一个的谜团,让后人猜度。
2007年6月26日,当这个1911年岁末从青岛寄往瑞士的信封出现在上海泓盛春拍会上时,人们试图通过实物凭证窥视辛亥年真相的欲望,再度被勾起来。透过微微泛黄的皮面,百年前的故事仿佛就在眼前,人们探究内里究竟的冲动,突然强烈。
1911年过去27天后,也就是辛亥年的寒冬腊月时分,革命党人在即墨武装起事,而后很快被剿灭。青岛租借地的德国人,成了熄灭这些火焰的帮凶。1912年3月22日,宋教仁在上海被暗杀,为中国宪政民主事业流尽了最后的鲜血。宋教仁死后,参与暗杀活动的洪氏潜入青岛隐居,租借地殖民当局依然置身事外,仿佛不知道这件事情一样。
注解:
1见钟兆云著《解读一代狂儒怪杰辜鸿铭》。
2山东省民政厅编《齐鲁之光——山东省中华著名烈士事迹选》,山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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