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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7个故事

玻璃巷的“百灵鸟”

作者：老幺

※本文图片来源于作者提供

1981年长江涨洪水，搬家离开玻璃巷到铁路边；1995年因菜袁公路建设拆迁，入住竹园小区；2007年搬家离开黄沙溪，闲暇无事喜欢去转一圈。站在河边粗大的污水处理管道上，玻璃巷早已面目全非，以前那颗耸立在石壁上枝繁叶茂、苍翠硕大的黄果树，已经枯萎残败，稀稀拉拉的树叶、树枝耷啦着，仿佛像一位垂垂老者，无精打采凝视着世间的变迁。生命力顽强的夹竹桃、芦苇日渐稀少，倒是地上的小树和遍地野草长得茂盛，梯坎、堡坎、房屋的残垣断壁，凿刻下一道道流失的时光痕迹，仍然依稀可见，留给原住民无限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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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玻璃巷住了几十年，周围有四五十户人家，同龄人里诸如王幺妹、祁老五、周老五、幸老九记忆深刻，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隔壁王玉（化名）。自从下乡去大竹、当兵去汕头，一走就是好些年辰，再没有见到过王玉，再没有听到过她引吭高歌、柔情似水的歌声。王玉也是生不逢时，如果是现在这个自由开放的年代，估计央视的《星光大道》也会去登台唱几首，给黄沙溪人甚至重庆人长长脸。

王玉的老汉解放前经营旅馆。据老一辈人说：“哪里是她老汉在经营嘛，是王玉的婆婆亲历亲为经手，她老汉就是一个‘天棒’，一天到晚在河坝码头、茶馆酒馆、停靠木船上逛来逛去、无所事事、打架角劣，就像现在的千翻娃儿，在黄沙溪算是个‘名人’”。刚刚解放，社会治安秩序尚不稳定，必须镇压一些敌视新社会的国民党残渣余孽和扰乱社会秩序的地痞流氓，巩固新生的红色政权。一些老人说：解放初期，中坝就枪毙过人。当时王玉她老汉30岁左右，啷个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的，民间说法不一，流传多个版本，因年代久远，已无从考证。按历史唯物辩证法解释，“戴帽”有“戴帽”的道理，“摘帽”有“摘帽”的理由。这就是历史，这就是生活。

王玉的老汉“戴帽子”，自然成分不好，家庭成员也难脱干系，所有运动都是被拉出来斗争的对象。这一家人在历次政治运动和“文革”中惨遭蹂躏，个人和家庭命运多舛，殃及四个子女读书、升学甚至婚姻和就业。玻璃巷许多邻居感叹道：“那些年辰，这一家人啷个过的哟”。类似于王玉们这样的子女，生活在受人歧视和卑微里，几乎抬不起头，连做一个普通人的资格都没有，想参加红卫兵甚至当知青下乡都没资格，苟且的活着。王玉内心深处的郁闷和痛苦，大概只能用歌声来喧泄，或是到河边洗衣服时，面对滔滔江水大声呤唱，宣泄和倾吐长期压抑在心中的委屈。也只有在这夜深寂静、空旷无人的江边，才能感受自身存在和灵魂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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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玉个子不高，单薄瘦削，长年累月负重劳动，加之营养不良，一脸菜青色。尽管生活艰难困苦、卑微委屈，无论别人用怎样鄙视的目光看她，她总是坦然面对这种没有尊严的生活环境，给人一种坚韧、乐观、大方、健谈的印象。她的声音好，也唱得好，不次于如今的网红歌手，所有的老歌或电影插曲都会唱。夏天傍晚，夜深人静，江风徐徐，伴着潺潺流水，空旷的河边总会传来她明亮悠扬的歌声，给闷热的盛夏增添别样的气息，许多歇凉的人唏嘘感叹：听嘛，唱得多好听的，可惜了恁个女娃子。

1967年8月8日下午4点许，重庆“文革”武斗最为激烈的日子。“反到底”的登陆艇“人民5号”、“望江101”、“嘉陵1号”三艘船，从郭家沱望江厂逆水40多公里驶向建设厂码头，驰援建设厂同僚，途经黄沙溪宽阔水域，长江电工厂的“八·一五”与登陆艇上的“反到底”互相对射，密集的枪声炮声在江面嗖嗖呼啸，乒乒乓乓响彻两岸，打得闹热。枪炮声平息后，回家看到，家里的穿衣镜被子弹打碎了，弹头掉落在柜子前。

八月盛夏，酷暑炎热。群众茶园墙壁下半节是砖墙，子弹打不穿，玻璃巷及周边的住家户纷纷到茶园躲武斗。许多人把凉板铺在地上，凉椅、板凳摆放凌乱，茶园天天挤满了人。大家即歇凉又躲了外面的武斗，一边听着江面的枪声，一边东拉西扯摆龙门阵。当时的茶园就是黄沙溪人文逸事、群众大会、“文革”舆论的风向标。突然间，王玉高声呤唱起“洪湖水浪打浪”，歌惊四座，清脆明亮的歌声在茶园回荡。居委会主任胡二爷急匆匆的从门外进来，厉声呵斥道：“哪个在唱？吃多了嗦，想把子弹引到茶园来”。王玉的歌声戛然而止，神情茫然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旁边人赶紧拉扯王玉的衣襟，悄悄说道：“快点坐到，你也是，恁个时候唱啥子嘛”。

那些年辰，出身不好就低人一等，一家人都没有正式工作，全靠王玉她老妈在街道运输队下苦力。王玉也天天帮她老妈担抬，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正是长身体时期，却从事着极为繁重的体力劳动，肩挑背扛一二百斤的货物爬坡上坎、搭架装车、跳板卸船。要是在电池厂黑粉车间或者油墨厂做活路，塑料膜从头到脚缠绕一圈，浑身上下黑黢黢，头上戴顶遮住耳朵和脸颊的帽子，哪里认得出是男是女，只有两个眼睛在闪动，走起路来塑料膜沙沙作响。一旦放下扁担或肩扛的货物，悠扬的歌声又在王玉的嗓子里响起。

一路走一路唱成了王玉的习惯，甚至可以理解为她在自我安慰。有一次，从勤劳民办中学放学路上，王玉蹦蹦跳跳哼唱着电影插曲《翻身农奴把歌唱》。一群同年级中学生红卫兵把她拦住，质问：给老子，你想翻啥子身？今后不准再唱。随后被几个男女红卫兵一顿拽打,王玉双手护着头，屈倦着身子蹲在地下。“不唱了、不唱了”。颤抖的声音里流露出悲怆和无奈。看到她磨磨蹭蹭从铁路边下梯坎往河边走，眼角青一块紫一块，红肿着双眼，显然是哭过，难为情的挤出一丝苦笑，点点头与我擦肩而过。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开始清理历年遗留问题，为“文革”中被打倒的老干部平反，落实党的各项政策。并对全国所有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摘帽，恢复其公民权和社会地位。各地乃至像黄沙溪如王玉们这样的五类分子子女，兴高采烈、欢呼雀跃，激动的泪水洗涤着陈年积压的委屈，长长地呼出一口积压在心里的郁闷，终于可以做一个平民百姓。不过，王玉她瘦骨嶙峋的老汉没有等到这一天。

长期失去尊严的人已经习惯委曲求全，但也可能反而更加坚强，王玉就是一个比较坚强的女孩。两条小辨梳在耳后，穿着整洁自然，做事干净利落，为人热情大方，肯帮助人，不讨人嫌。虽说是隔壁邻居，我家厨房是木板做的墙壁，也成了她家正屋墙壁，一垛墙壁大家共用，没有去计较，用就用吧，小心火烛就是了（当时人小胆小，不明事理，还是有些提心吊胆担心隔壁“反革命”放火搞破坏啷个办）。王玉对我妈老汉很尊敬，很远都在招呼。与我的哥哥、嫂嫂、姐姐也摆得拢，聊得来。

玻璃巷的左邻右舍都是心底善良的好邻居，没有歧视或欺负过王玉和她的家人，也没有参与斗争或体罚过她老汉。当时，一位80多岁高龄老人劝阻行为过激的“红卫兵”，喝道：“人家犯的是国家的法，又没有犯哪个私人的法，打别个做啥子”。一晃五六十年过去了，前不久听人说，王玉早就去世了，如果健在也是七十挂零的老人。唉，一个苦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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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人老了，倒是时常想念儿时的玩伴、玻璃巷的邻居、黄沙溪的左邻右舍。我这把年龄的人，看到过无数呱呱堕地的新生、目睹过无数生老病死的离别、经历过无数斗争的严酷场景。所以，对生活的感悟更有体会、对人的认识更为深刻、对社会的感知更加透彻。

如今，国家富强、经济繁荣、社会和谐、百姓平安，大家更应该过好健康愉快、知足常乐、麻将伺候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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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作者：老牟。下过乡、扛过枪、经过商，一个喜欢写文叙事摆龙门阵的退休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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